番外之飞蛾善拂灯二(1 / 2)
没有守夜的年,是不完整的。
而每当这时,她就会睁着一双眼到天亮。她觉得自己在万物寂静中感受到了不为人知的热闹,是家家户户灯芯炸开的声音,是地底下冬眠虫子的呼吸,是她升腾不甘的欲望。说来也是可笑,在绝大多数孩子还未晓事时,她便清楚了自己的欲望。这份欲望让她努力安静、乖巧、懂事,以一个无害的形象去获得最大的好处。
比如——觉得母亲懦弱,却又装作不知情地蹭着秦凯的吃食。
“叔对我很好。”嘴里的饼用上了金贵的油,里面裹着嫩葱,加了点盐,嚼起来格外鲜香,让本就饥肠辘辘的她更是胃口大开。“以前村子里有传言说,叔对我很好是因为想让我当童养媳,是真的吗?”
年岁的增长除了饭量的增加,欲望的膨胀,同样还有对事情不同的理解和看法。以前她觉得张寡妇怯懦胆小,到死都不敢质问出口,现在又觉得这正是张寡妇聪明的地方。人言固然可畏,但她占到的便宜却是实打实的,既然这样那何必闹到翻脸的地步呢?得了便宜还卖乖叫做蹬鼻子上脸,当了婊子还立牌坊叫做不识好歹,张寡妇是聪明的,比她聪明,因为她两样都占了。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回到了寒冷的除夕夜。她正大口扒着碗里沾了油和肉腥子的饭,越吃越饿,看不见的胃仿佛是一个无底洞。她快速吃完了手中的油饼,明明胃撑得有些痛,可心底的声音仍是在叫着不够,还不够。她舔了舔手指,油腥很香,沾了盐后更是一种难得的美味。
“如果是真的,你怎么想?”秦凯并不意外她知道这件事。秦家村就这么大,每家每户都多少沾亲带故,村中没有秘密,哪怕是一家晚上睡觉放了屁,第二天也准是传得满村那家睡觉就喜欢放屁。
更何况,八九岁的孩子,在某些村子里也并不算是个孩子了。
“不知道。”她抬起头,眼睛适应了这样的亮度后已经可以直视太阳。她今天做了很多破格的事,比如说看到秦老爷子倒霉时想笑,再比如相信秦望舒,还有刚刚问出口的话。人的勇气出现得很突然,也没有任何根由的,这时候情感会支配大脑。“我是不想嫁给叔的,也没想过嫁给村子里任何一个人。”
天光泄露在她的眼中,少女的眼睛清清泠泠,像是后山中偶然遇到的溪流,浅浅的又源源不断,拂过凸起的石子和软烂的泥沙,泛起波澜,过于温柔。
“你想嫁给城里人。”他拄着拐杖转了一个身,壮实的身影被拉下一道高大的影子,绵延至她的脚下,然后盖住。
他走路速度并不快,一瘸一拐的也没有招呼秦苏,默认她会跟上。他们相处的时间很长,他的存在甚至满足了一段时间秦苏对父亲这个角色的幻想。他在城里待过,见识过村外的模样,知道的更多,比如张寡妇不知道的秦苏,但他从来不揭穿,两人就这么默契的相安无事。
“我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孩子,和其他人不一样。”他的话从前方飘来,不协调的姿势让影子跟着一颤一颤,有些滑稽。“这在我看来是应该的,你应该是这样子的,有主意,有些自私,有小心思和小算计,女孩总是比相同年龄的男孩多想很多,好的坏的,不着实际的,所以我一直认为女孩比男孩更危险。”
他停下了脚步,看着槐树下乌压压的人群,等她凑近才指着问道:“要去看看吗?”
张寡妇把秦苏当成一个孩子护着捧着,那是作为母亲的本能,但他不会。他们之间的相处,很多时候都是一种微妙的平等。
“去看了后,我能做什么呢?”她动了一下眼珠,尽管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但模样看着与之前差不多,里三层外三层的,什么也看不见,甚至因为她眼睛不好,所以看得更加模糊,这个认知让她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我之前看见她对我眨了眼睛,两次。”
前一个问题实属难为人,秦凯答不上来,也因为顾虑太多无法回答,后者让他发笑道:“你眼睛不好,确定不是看错了?”
她觉得有道理,毕竟面前的秦凯在这样的距离下也仍是面容有些模糊,更别说那时候的自己,眼睛这样细微的东西,根本不可能看清,或许是她的臆想。于是她改口道:“应该是看错了。”
像是故意和她唱反调,她的话刚落音,就听到秦凯道:“也可能是真的。”
她仰起头,这样的角度秦凯的脸很阔,像是所有故事中的大侠和英雄,都有一张正正方方的脸,满脸正气。她看不清更多,只能从泛着青的下巴猜出对方胡子没刮干净,然后脑中模糊地勾勒出一条凶横的疤痕。
这是秦凯的标志,也是她对秦凯的印象,甚至要比那壶子中永远装着甜滋滋的糖水更要深刻。
“叔是故意逗我的吧?”她的声音有些脆生生的,是少女专属的细嫩,她像是询问又像是在征求他人的肯定道:“我眼睛不好,怎么可能看得清?”
“如果是她的话,确实做得出来这样的事。”
一句话轻飘飘的,还未彻底落下就被拂面的微风吹散。看似什么都没答,又像是回答了更多汹涌在心中的疑问。
她低下了头,看着对方的影子重新动起来,每一步都精准地踩在上面。影子没有知觉,不会痛,她的举动也只是无意识,本能的在不满。每一个噘嘴葫芦都有一半是在赌气,真正的骨气罕有。
秦苏不觉得自己是后者,所以再一次迎来拂面的微风时,情绪已经消散得差不多。她轻声道:“她会出事吗?”
说来也是奇怪,她最先说起秦望舒时并未提起名字,而是用她这个词代替。“她”与“他”同音,除去秦望舒还有夏波,但秦凯就是知道她在说秦望舒,她也知道他回的就是她问的那个人。
“不会。”相比她,这声回答过于坚定。
她诧异地抬起头,只看见了一个背影,突来的逆反心让她梗着脖子道:“我看见那个人带了很多人,他们手里都拿着枪,而她的枪被收走了——”
低下去的声音和未完的话不言而喻,她觉得自己其实不希望秦望舒出事,不仅仅是因为对方答应带她去城里这件事,还有更多她自己也不甚清楚的想法,但说出的话偏偏就变了一个味道。
她皱了下眉,一颗小石子突然出现在她的视线内,她想也没想地抬脚踢出去。她忘了秦凯在她面前,所以飞出去的石子顺理成章地打在秦凯腿上,然后扑簌的掉在地上,或许是前天下雨让泥巴吸饱了水,它小小的弹了一下,像是尘埃落定前的奋身一跳,然后改变不了任何既定的结果,又无力的掉在地上。
连轱辘转都放弃,安安静静地躺在那儿,像是死了。
秦凯停住脚步,半转着身子,刚好能看见她的发顶,问道:“你是想她有事,还是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