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2 / 2)
站长说话也直白难听,“就这么屁大点的地方,一人一间房都住满了,谁愿意加一个人进去?”站长转身又对罗宏说:“我不是冲你啊,也不给个编,也不给解决工资,说就给个地方住就行,我到哪儿变个房子给你。”
罗宏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真想扭头就走,一个农村的临时工作,还得忍受这种白眼?可这个点儿了,这里又是农村,他能走到哪里去?
老闵拍着胸脯,“这好办,我那屋前头空着,我跟他住前后屋,你给我加个床。”
站长正好有个台阶下,说:“那行,你自己说的。仓库里有床板,找几张椅子支起来就能睡,你们自己去搬吧。”说完关上门就睡觉去了。
罗宏和老闵从仓库找到床板架在椅子上,又铺上自己的被褥,这才算有了一个能够睡觉的窝。
罗宏自然对老闵感激涕零,还准备跟他多聊一会儿,可还不到九点老闵就说困了,进到里屋不到五分钟就鼾声如雷。罗宏还是第一次听到那么大的鼾声,感觉连房门都在颤动。他以为自己肯定睡不着,不过实在又困又累,就在那震天的鼾声中,罗宏睡着了。
第二天,老闵带着他开始慢慢熟悉工作,熟悉这个地方。他们的任务很简单,不用喂猪、不用浇粪,就是每个月到各个村收取三提五统费用(三提五统是指村级三项提留和五项乡统筹。所谓“三提”,是指农户上交给村级行政单位的三种提留费用,包括公积金、公益金和行管费“五统”是指农民上交给乡镇一级政府的五项统筹,包括农村教育附加费、计划生育费、优抚费、民兵训练费、修建乡村道路等民办公助事业费。几年后,这些费用就全部取消了,如果国家有些什么补助,就挨个村数人头发下去。
冷水湾镇不大,只有九个自然村,大约四千人。最西边的齐家村在山沟沟里面,与外界只有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相通,开车进去都需要三个小时,一到下雨下雪天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出不来。因为太穷了,齐家村里只有几十户,不到两百人,村子里最有钱的人是村长,只有他家有摩托车,剩下的大多都是五保户。
起初罗宏以为齐家村穷的叮当响,肯定完成不了任务。谁知道每年都是那最穷的几个村最先完成,后来才知道,这几个村都是贫困村,每年会有支农补助,支农补助用来完成三提五统任务后的结余,就可以开支接待费。齐家村村长隔三差五就催着他们进村,甚至骑着摩托车出来接他们进村,好借机开支接待费。
最富裕的李村在江边,地少人多,三百多户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有渔船,身上都带着一股鱼腥味。听说以前这村可穷了,可渔业放开后,这里就大变样了,鱼子、鱼鳞都有外地客商专程来收,更别提这江里独有的沙丁鱼、黄蜡丁、大白刁,早早就被各地商贩预订走了。可李村富得流油,就是不交税费。每逢收费的时候,村书记、村会计一边打着麻将,一边哭穷。遇到这种事情,站长从来是不出面的,就安排罗宏等协管员下去,堵村长家船,拉支书家东西。人家也不傻,养着好几条大狼狗,隔着老远就吠叫的震天响。老闵就带着罗宏出去转一圈,回来说村长家的船正在修,或者支书家的船又坏了,站长也没办法。
农经站连带着站长在内,不到十个人,却分成了几个不同的派别。站长和会计属于皇亲国戚派,听说在县里都有关系,每天都聊着县里八大家的人事变动,好像那都是他们家亲戚。老闵是从人武部分过来的退伍军人,属于编制派中的异类,不过工资高,待遇也好。剩下的就属于罗宏这些无门无派,说起来都是打招呼进来的,但实际上又没有关系可言。站里边大部分的工作都是这些无门无派在干,不过拿的却都是临时工资。除了这些人,还有一个厨师,给常驻在站里的几个单身汉做饭。罗宏每月的工资只有一百五,厨师的工资是五百。
有一天,罗宏爸妈忽发奇想,骑着自行车来看他。他们避开满地的牛粪,绕过旁若无人的驴马,从粗鄙的农夫身边穿过,远远看见罗宏戴着草帽,正和一个村妇互问对方祖宗。他们没有停留,也没有和罗宏打招呼,直接走了。
那个星期罗宏回到家,罗妈红着眼睛问他在那边工作怎么样?罗宏说挺好的。
罗宏没有说谎。
除过这些下村的任务,其他时间就无事可做了。这个镇远离县城,又不在交通要道上,所以没有公交车,每天也只有一趟长途班车经过。少了外来的侵扰,也远离了外面的繁华,依旧质朴地、执拗地走着。这里只有镇中心有一家餐馆和一家杂货铺,如果要买干货或五金用品,需要等到周末的集市。这里晚上也没有任何娱乐,农民辛苦一天,早早就睡下了。晚上八点以后,就隐隐烟村闻犬吠,欲寻寻不见人家。
如果这些人不回家,留在站上也就是打牌,麻将、斗地主、双生、炸金花,而且都带彩。罗宏搞不懂,这些人本来也没多少钱,平常时连电费都要省,在牌桌上却任意挥霍。罗宏从来不参与,一是不会,二是没时间。
有了在经济开放最前沿的深圳,因矿山一夜暴富的岑县的生活、工作经历,经历过那样的打击和挫折,这些人眼中艳羡、憧憬的物质、娱乐甚至女人,对罗宏而言都毫无吸引力。反而是这里一到晚上近乎瘆人的静谧,给了他一个绝佳的学习环境,让他能够全身心投入到学习中。
他暗自庆幸,这里竟然有这么多的、不被打扰的、不被其他事情诱惑的纯粹的学习时间,这简直是生活所能赐予他的最好的礼物。
罗宏在镇上唯一的杂货铺买了一盏十元钱的台灯,又从楼下会议室搬了一张桌子,简陋的窝就摇身一变成了书房。
只要不下村,罗宏就把自己关在宿舍,戴上耳机,重新算起他曾经拿手的数学、背起他曾经十分厌恶的单词,写出一张张足有a4纸大小的会计分录。
他每天平均在这里度过十个小时,一直到他离开这里。后来他换过很多地方,这盏十元钱的台灯一直跟着罗宏,已记不清换过多少个灯泡。直到后来国家禁止白炽灯,他再也买不到灯泡,才与之惜别。
罗宏用了两年的时间,学完会计本科阶段全部内容,取得了本科毕业文凭。同时,在第二年通过考试取得会计师中级资格证书,又在第三年通过了注册会计师的全部科目考试。
他看着眼前一堆证书不禁苦笑。
九年。
在罗宏本应该学习的那三年,他肆意挥霍着时间、精力、感情,以为自己可以轻松驾驭社会,结果社会却给了他狠狠的一巴掌,毕业即失业,连酒店服务生的工作都要靠关系才能获得。在他满怀着激情,投入人人向往的南方大都市的那三年,自以为可以在改革开放前沿劈波斩浪,赢取掌声与欢呼,却只遭到无情地嘲讽、残酷地碾压,最终只能狼狈而逃。在他遍体鳞伤,无路可退,甚至连生存都难以为继的时候,他却选择重新学习,并一头扎进此前瞧不上的农村,用了三年的时间,来把自己挖出的坑给填上。
生活,是在掷骰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