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往事如刀(2 / 2)
孙厨子愣愣的立在那里,愣了半响,忽地仰头向天,两道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沿着两颊滚落下来。
“哈哈哈哈,小叶啊,小叶啊,你如此说话,真是令我心里难过,也令我高兴,从心底里高兴!”孙厨子说着,抹了抹眼眶,盘腿坐在地上。
“小叶,小叶,哈哈,你当年便是如此这样叫我的。老孙,你来坐在这里,怎么坐在地上呢?”叶尚道拍拍身旁的石凳。
“很多事情你都忘记了么,那时我们不就是如此盘腿坐在地上说话的么,我们本是同岁的,是同一年进宫的,你都忘记了么?”
叶尚道呆楞了半响,缓缓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你怎的还记得如此清楚呢。哎,我最近夜里时常做梦,却是梦不到这些个好事了,总是梦到那些吓人的恶事,赶也赶不走的恶事。”嘴里说着,叶尚道从那石凳上挪下身子,与孙厨子面对面地盘腿坐在地上。
孙厨子一只手忽地抓住叶尚道放在腿上的手,声音微微颤抖道:“我的脑子里便是只记得这些事了,便也只有这些事了,其它还有什么呢,什么也没有了。”
叶尚道一只手放在孙厨子的手背上,轻轻地抚摸着那只做过了无数脏活儿的灵巧的手,“我早该叫你来的,只是我这心里一直犹犹豫豫的,想见你,却又怕见你。”
孙厨子听了这话,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叶尚道顿了顿,继续道:“你刚刚说又是心里难过,又是心里高兴,说说,难过什么,又是高兴什么呢?”
孙厨子将自己的一只手抽了回来,两只手笼在袖子里看着叶尚道缓缓道:“小叶,你现在冷么,现在冷还是当年冷呢?”
“什么,老孙,你说什么呢,我怎的听不懂呢?”
“小叶,你当然听不懂了,你运气好呀,年纪轻轻的,便傍上了九千岁,有了靠山,你自是不觉的冷了,你可想过我么?”
叶尚道愣愣的盯着孙厨子,等着孙厨子继续说下去。
孙厨子也如此盯着叶尚道,缓缓说道:“你问我为何难过,为何高兴,我现下便告诉你,有些话我埋在心底很久了,我以为可能要一直埋着,直到跟着我一块儿进棺材了。”
孙厨子停住话,呆愣了一会儿,仿佛是在想着什么。叶尚道也不催促,只是站起身子,将那孙厨子也一并拉起来,嘴里念着:“我们都老了,如此坐在地上却是不能持久的,还是坐在石凳上说吧。”
孙厨子便也面对着叶尚道坐在一方石凳上。
“我是家里的第三个男孩儿,刚出生便被我爹指定是要送到宫里来谋生路的,大哥,二哥都能下地做活儿了,加上爹三个,玩了命的干,还是养不活全家,本想着将我送人的,却又一时送不出去,家家都是活的难,谁还会要别人家的孩子,女孩儿却是好送人的,还能换回些碎银子糊口,为此,我爹便一直埋怨我不是个女儿呢。”
孙厨子又停住了,望着天回想着,半响方才继续道:“我们村里送入宫里的着实不少,那些长大了想入宫的,便只能先去了势,那是在闯鬼门关呢,闯不过的,便做了冤死鬼;那些从出生便想着送入宫里的,便不必冒这大风险,村里有个马奶奶,便是专做这活计的。她每隔三五日便去我家里,两只冒着骨节的大手先磨搓的热了,便一下一下地抚弄我的那个小茶壶嘴嘴,抚弄我的那两颗小肉蛋蛋。我已经记事了,总有个五六岁了。记得那时,看到那马奶奶便害怕,我爹总是对那马奶奶脸上堆着笑,对我却是虎着脸,说是都为了我好。后来,我知道这却是为了我好,总好过挨那一刀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马奶奶的那双手,那是我懂事后第一件能记起的物件,那双手像在滚油里蘸过般的热,摸在我身上,我就是一个劲儿的抖,也不知是烫的发抖还是吓的发抖;那双手也有劲儿,被那双手抓住便再也逃不了了。我爹常说,那马奶奶是我的大恩人,我若是进宫得了势,可不能忘了马奶奶的大恩。我也知道我爹说的对,可不知怎么的,多少年后,总是梦见那双手在后面追我,我四处跑,却总也是跑不掉,最后总是被那双冒着骨节的大手抓住。”孙厨子长出了一口大气,沉默半响,又说了下去。叶尚道却一直沉默不语,听着那曾经听过的话语,仿佛一时又回到了许多年前。
“一同进宫的原有几个同村相识的,可真到了宫里便都不见了,宫里实在是太大了。爹说的对,真龙天子住的地方,那就是天庭呐。每天见到那么多张面孔,男男女女的,可我就是自己一个人,那年我十三岁了,可比同一年入宫的都矮了一个头。人瘦小便挨欺负,在宫里更是如此,小阉人们挨了大阉人的打,受了上面的气便自把那怨气都撒在我们几个体弱无力的身上,再加上我是个没挨过刀的,更是成了大家出气的对象。那些日子,我身上的牙印儿,抓痕遍布了全身,这都是小菜了,一个要进御膳房的太监每日里便拿我练刀,他给我起了名,叫做‘一日三面,一面三刀’,说的是一日要与我见上三次面,每次见面都要从我身上割上三刀,或是片去三片皮肉。那人的手上没有准头,时而重,时而轻,刀口时而深,时而浅,每日里干着活儿,那伤口的血便慢慢地浸出来,每次脱衣服总是要一块块的撕开。真不知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
孙厨子说这些时,脸上并没有丝毫难过之色,只是时而皱眉回想,仿佛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这些还不是最难挨的,最难挨的,是别的小太监都结了‘伴当’,稍大些的有了‘对食’。有个伴儿总好过一个人,晚上,抱在一起睡,总是能暖暖身子,暖暖心的,我却就是一个人,谁会理会我呢?一个人在这天一样大的深宫里,怎样才能熬过那一个又一个漫长的白日黑夜呢,何时才能熬到死呢,我不想熬了,我也熬不住了。”
叶尚道定定地看着孙厨子,眼睛有些湿润了。
“我想着干脆不活了吧,等他再拿刀割我身子时,我便咬他,他一使力,我便不用再吃这些苦了。”说至此,孙厨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仿佛是忆想起快乐的事情。
“不知是老天爷开眼了,还是神鬼们可怜我了,那里的奇诡却是说不清楚。不管如何,我却不知是要跪谢那一日,还是要怨恨那一日了。总之,没有那一日,便也早没了我。那日里,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御膳房的师傅夸奖他了,说他的刀技进步了不少,他说这里有我大半的功劳,他是不会忘记我的。我是下定了决心,只要身子感觉到了疼痛便张嘴咬他,咬住了他便不松口,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他脱我衣服时,便感觉那钻心的疼,每次都如此,我知道,那只是衣服与伤口粘在了一起罢了,却不是他刀割我的痛楚,那刀割的痛楚却是没有这么烈的,你不细心体会,甚至都体会不到的,我就是等着那需要细细体会才能感知的丝丝痛楚的到来,那便是讯号,那讯号来到,我便可以从此自由自在的,想回家就回家,想在天上飞便在天上飞,想在河里游便在河里游了。”孙厨子的脸上生出一丝向往的神色。
“你说的这些,我是大半都知道的,只是许多年了,大多都忘记了,今日听你说来,我这心里也是难受。小孙,你受苦了。”叶尚道盯着孙厨子,念念道。
孙厨子仿佛没有听见,仍是眼望墙外,继续说道:“他看遍了我的全身,却是迟迟没有下刀,这与往日是不同的。往日里,只要是看到一块稍稍完整些的皮肉,他便急着割上三刀,割完便走,并不与我多说话的。那日里,他先是有一句没一句的说个没完,更是看遍了我身上的伤口,最终也没有下刀,还伏在地上哭了起来,说他自己不是人,是牲口,更把刀塞在我手里,让我割他三刀。这是大大的出我意料的,我拿着那单刃的割肉刀想着一刀便把他了结掉算了,自己如何便不管了,不过是给他偿命罢了。可是自己的两只手却是不争气,拿着那刀,抖个不停,甚至都无力握紧,结果,我终是拿不住那刀,自己连爬带滚的走了,他还是那般伏在地上,哭的声音越来越大,仿佛那日日受苦的不是我,而是他。”
孙厨子的脸上也现出苦痛之色,小声念叨着:“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那一天他为何不割我三刀,为何大哭,那宫里便是有那么多奇事、怪事,有那么多想也想不明白的事。”
“老孙,你还有过拿不住刀的时候,孙厨子的刀法可是大内里叫的响的啊。”叶尚道说着,呵呵地干笑了两声。孙厨子也呵呵地笑了两声。后院里静了下来,仿佛没有人气一般。
一阵风吹起,不知不觉间,那日头已经偏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