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2 / 2)
身为护国将军,我明白,在战场上顾虑敌方,不过妇人之仁。只是不知八年前的冬天,秋水登基之前,是否也曾见过这般情景?率军平叛之际,她是否也心生迷惘,关于大义,关于师父一心坚持的教导。
“切勿忘记,你修一身技艺,为的是护佑大衍子民。”长发的男人曾如此说道。他站在泠山的落叶中,对我温柔地笑。然而多少年后我方才明白,他的笑容里究竟藏了多少不甘,多少遗憾。
我突然忆起秋水醉时满脸酡红,忆起她端坐高堂之上,任万民朝觐。我眯上眼,不自觉扭动嘴角,挤出一个古怪的表情。
长剑挥舞,斩下最后一名叛军的头颅。
身居高堂,视野开阔不少。地砖发亮,斑驳血迹早被抹去,喷上一股清香。我环顾座下跪拜的文武百官,敛衽落座。
披着那件略显破旧的漆黑大氅,我像是一道龙椅上的阴影。对于拒穿衮冕,不少守旧的大臣想必心有不满,但我并不在意。
大衍如今的君王,是秋痕,是延顺帝。关于帝号,杨千帆想了好多,我看着烦,就说继承秋水的算了,把衍改成延,反正这玩意也快没啥用了。
对于我的话,他看起来很费解,现在还一脸困惑的跪在堂下。
“众爱卿平身。”我的声音响彻殿堂。
“谢陛下。”起身,整整齐齐的应答。
“好,场面话就到这里吧,朕是武人出身,不善礼法,望各位海涵。”我望着台下愣神的众人,曲肘撑住脑袋,“朕今日在此,想和诸位聊聊过去的事。”
我听见浅浅的吸气声,他们的忐忑溢于言表。虽说秋水也是如此待人,但坊间关于“恶鬼”的传闻难免令人不安。我轻轻叹出口气,继续道:“诸位不必拘谨,这只是单纯的聊天罢了。”
“先帝秋水,与我同门,更是我的胞妹。出师之前,师父曾嘱咐我,要我守护好大衍,守护好秋水。但,我没能做到。”我换上一副平常的语气,不再执于君臣之别。
朝堂寂静。
我不作理会,继续缓缓吐字:“身为大衍君主,却向那些曾为臣为民的人挥剑,完全不念旧情。诸位都是人,都有心,即便涉及平叛一事,恐怕也难以释怀吧。毕竟,我斩的人,有不少也曾站在这里过。”
“虽然这话听起来很怪,但我并不恨他们,只是感到惋惜。多少能为我所用的人,就那样丧命剑下。”
“所以,秋痕在此向诸位请教,他们为何会死?”我用一种极为平静的语气遣词,说出这段话。
没有窃窃私语,也无人抢先作答。方才的寂静和不安像是被言语放大,偌大宫中,我听见许多急促的心跳。
“因为他们,背叛了先帝?”这是一个苍老到沙哑的嗓音。我循声望去,果真是位华发满头的老者,他拄着拐,身子有些发颤。
“来人,给他赐座。”没对回答作出表态,我向佣人喊道。
“陛下?”老者明显慌了,他的手抖得更加厉害,看向身后摆上的座椅,却不敢触碰,
“你请坐,这是我个人的决定。”我向他点头,试着打消他的不安。接着,我转向其他人,环顾他们低下的脸,沉声道:“他认为是背叛了先帝,那你们呢?”
“莫非这大衍上下,只剩一张嘴了不成?”
无人抬头,无人敢应,视线扫去,我看见杨千帆脸上闪过明悟的神情,却依旧没有开口。
“杨千帆,你觉得呢?”
他有些吃惊,随即回到最初的坚毅。
“因为他们,背叛了大衍。”他嗓音洪亮,响彻殿堂。
“好。”我鼓起掌,在沉默的文武百官面前。
“没错,因为他们背叛了大衍。登基前,我是大衍的护国将军,内安万民外攘裕权。而如今,朕成了皇帝,但危害这个国家的人,朕依旧会亲自将其斩首。”
我说,声音沉稳,不带丝毫恶意与压迫。
不知是谁抢先跪拜,殿中瞬间倒下一片人。“臣等聆听陛下教诲。”声音洪亮,但难掩战栗。
我说,诸位平身,于我面前无需跪拜。
“我将承先帝遗志,攻下裕权。”我缓缓道,“在下虽擅领兵,却不通治国,但愿诸位辅佐我,将南疆尽数插上日月共辉之旗,以慰先帝赎己之罪。”
众人哑然。新皇登基后的第一纸诏令便是“战”,大概出乎许多人意料。
“今日于此者,皆为罪臣。”我说,牙关紧扣,将头低下,仅留一道冰冷的视线投向前方。
“朕也不例外。”
“臣知罪。”杨千帆率先低头,紧接着是一片合音。
“不止裕权,朕将统天下,从此世间仅有‘秋痕’一帝,再无纷争蔓生苦难。”我继续道,不顾群臣愈发惊疑的神情。
“在这之后,朕会出游一些时日,在此期间政事全权交由杨千帆处理。”我接着说,视线里终有大臣猛然抬头,嘴唇开合想说些什么。我不做理会。
下朝吧,我拔高嗓音,挥手叫群臣离去。百官如沙塔崩散风中,一时拥挤的朝堂清冷,陡生寂寞。我凝望那一个个渐小的背影穿过宫门,忽地瘫在龙椅上。
手边是铁灰色剑鞘,纳着断剑,轻轻抚过只觉冰凉。这算了结了吧?感喟两声,我抄起剑鞘从窗口跃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