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四季楼(1)(1 / 2)
墨染走在市肆之中,他在观察着市肆中的一切。
市肆上有一个老人、一位少女正在卖艺,那老人脸上的沧桑,眼里流露出对少女的关注,那少女微笑时的风情,发上青巾袅动时的风姿,墨染不禁就想:单只这个情景,这对江湖卖解的父女,就足够令人写一部书,来描述他们的遭遇和身世
何况,还有那些刚把一顶奢豪大轿子置放在大宅石狮子前的四名中年轿夫:如果说他们只是中年,但他们弯折的腰脊和常年经受日晒雨淋的皮肤,令人不敢相信这不是年老的乞丐。但他们赤膊上身的肌肉,又显得扎实有力,跟年轻人并没有什么两样。
也许,在江湖上挣饭吃的穷哈哈儿,都有副强劲的体魄,但充满沧桑的心灵。
洛阳城内青龙大街上的市肆依然热闹,卖针线的小开跟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丫鬟正在打情骂俏,一个穿红戴绿、穿金戴银,还镶着几颗金牙的阔太太,正在骂她那个一向被宠坏了所以不听话的小孩子,不该满街乱跑,跟这些穷人沾在一起。一名家丁正在替公子哥儿的主人卸下马鞍,另一名正在清洗下马石。
买鸡的正在跟卖鸡的讲价钱,大概忘了那些竹箩里的土鸡、竹丝鸡、山鸡并不同意,所以咯咯地乱叫得分外厉害,跟马房里的马匹,因饲料不甚满意,也长嘶起来,交织成一片。
那个脸肉横生、敞开肚皮、露出一丛丛黑毛的猪肉佬,显然十分不满意那个又干又瘦提着个大菜篮、篮里尽是在菜摊里趁人不觉捞上一把芫荽、葱、子姜的胖妇人,不住地跟他讨价还价。他想不卖了,也不想卖了,因为他和他的猪肉都是有尊严的,不想那么贱价就把它卖出去,所以瞪着眼睛用猪肉刀把猪骨敲得格登响,想吓唬那个胖太太;偏偏胖太太一点也不怕,一副应付他这种人已司空见惯、视作家常的样子,依旧挺着胸翘着屁股,跟他杀价不休。
墨染看着眼前的一切,回忆起了在姑苏城中的日子,那里同洛阳似乎没有什么不同。
他一面行去四季楼,一面突然想着:如果在市肆中的这些人,都如同说书人所说的故事一般,忽然全变成了经过严格训练的杀手,来对付自己,那自己会怎样呢?
他这样想着,就觉得很危险但也很有趣味和挑战。
连对那个蹲在地上坐着小砖卖莲子百合红豆沙的老婆婆和小姑娘,都觉得很趣味。
还有对那个在四季楼下,嗅着酒味就起馋流口水的小乞丐,也觉得极有意思。
更好玩的是四季楼中,在里面,有一个人。
酒楼里当然有人,一点也不出奇。
没有人的酒楼便不能维持了,对酒楼饭馆而言,自是人越多越好。
酒楼里的客人不是人,那才是奇事。
这个人当然也是个人。
只不过,这个人,墨染一眼看去的感觉,便不觉得他不像是个人。
——不是人,而是饭桶。
这个人的桌上,五十一个空碗,堆在一起,已叠得比人头还高。
但这人还在吃饭。
只吃饭,没有菜。
他桌子上还摆着十七碗饭。
看那人吃饭吃得不亦乐乎,不亦快哉,只羡吃饭不羡仙的样子,彷佛这眼前的饭,是颜如玉,是黄金屋,不但香喷喷,而且热辣辣,简直接近活色生香了!
也不知他不喜欢吃菜,还是因为饭叫得太多,所以叫不起菜,他只吃饭,不吃菜,彷佛这些盛在不同碗里的饭,就是他的山珍海味、美妙佳肴。
不但没有菜,同时也没有酒。
这种顾客,店家当然不甚欢迎。
因为只要客人叫上几道菜肴,便可以名正言顺地收他收得油润一些,如果客人问起,店家可以说,这道菜色是特别的,因为下了点鲍丝、鱼翅、羚羊肉还有什么的,这些珍贵的配料,正合乎客人的身份。
客人这般一听,多半就含着牙签,负着双手怪满意地离开,也忘了去回味一下,刚才菜肴里是不是真的吃到这几道“珍肴”。
不过,你对只叫白饭的人,除了按碗算账,又有什么办法“榨取”他的银子?何况,一个人连菜也叫不起,光吃饭,又怎能期盼他会付出可观的小账?
通常,很多人在看不见银子的时候,也看不见人了,所以,这个又胖又黑又可爱的“饭桶”,伸手、扬手,几乎要手舞足蹈、振臂高呼,店小二都似视而不见,不肯去为他加菜添饭。
——店小二也难得有此“特权”,“奉旨”对客人不瞅不睬:事关掌柜和店家,对这样光吃饭不点菜的“客人”,也一向谈不上“欢迎”。
那位胖嘟嘟的客人只好“贵客自理”。可是,看他吃饭的样子,不但对碗中的剩饭流露出尊敬的神情,简直是对这粒粒的白饭有一种衷心的虔诚,他必定把碗里的最后一粒饭也吃净,把筷子一撮,拨入嘴里,咕噜一声吞下肚,瞪着眼愣了一会,似是为饭粒哀悼已落入了他的胃墓里,又似是在回味饭下肚的美妙,隔了一阵子,才左手捧碗,右手持筷,再吃第二碗饭,完全自得其乐、乐在其中的样子。
这彷佛就似是痴于剑的人,对待他的剑一般;也像痴于画的人,对待他的画一般。
只不过这人眼前的,不是剑和画笔。
只是饭。
墨染突然笑了。
他觉得这人不能算是个“饭桶”。
最多不过是个“米缸”。
因为他又在扬手叫饭。
这次店小二不能再不理他了。
因为他已成为了一种“奇迹”。
一个人能吃得下这么多饭而不被胀死,绝对要算是个“奇迹”。
人们对待付不起菜钱的人和一个“奇迹”,总是会有些分别的。
所以店小二马上送来了十碗饭。
因为这位圆眼睛、圆鼻子、圆脸、圆耳、圆嘴巴,连眉毛都是圆的,肚子和身材当然更加圆了的客人,一上来就已经说定:“每加一次饭,以十碗计算。”看来,这位“客人”,当一碗饭不是饭。
至少要十碗,才能算是“有东西下肚”。
墨染觉得这人很有意思,就在他想着的时候,突然遇上了袭击。
狙击他的不是那江湖卖解的父女,也不是卖针线的小开和小丫环,不是公子哥儿,不是小孩,不是轿夫,不是阔太太,也不是胖妇人,更不是卖猪肉和卖鸡的,不是洗马卸鞍的家丁,也不是讨酒喝的乞丐和卖糖水的祖孙,而是五个不相干、毫不起眼的人。
因为这五个人太不相干、太不起眼了,任谁经过,都不会注意到他们。
他们实在太平凡了。
他们只是五个行人。
五名过路人。
一个穿淡蓝色的衣服,一个穿浅蓝色的长衫,一个穿天蓝色的劲装,一个穿深蓝色的胡服,一个穿蓝得似黑深海的袍子,从五个不同的方向,因为不同而十分正常的事由和目的,向墨染走了过来,就在离墨染身前三尺距离的时候,猝然间,同时出手!
一出手就是杀手!
这五下杀手,把墨染的退路都封绝。
墨染既无退路,也来不及反应出手招架。
这五人的出手,不但速度极快,还一点都不平凡,就算是洛阳城内精研各家各派的武术名家顾桐和卢飞星见了,也得禁不住叫一声:“好!”
墨染看见他们的杀势,也忍不住脱口叫了一声:“好!”
他乍逢那么精彩的杀着,一面反应招架,一面更是评头论足,出声叫好。
不过好归好,一个人要是失去了性命,那就不好得很,甚至也没有什么好不好了。
他也是在敌人出手的刹那间,才知道对方是“敌人”,而且正在“出手”。
通常,在这种时候,先机尽失,要闪躲、封架,都已来不及了:高手间的对敌,先机本来就是决定性的关键。
墨染不能后退。
五面遇敌,有时比八面受敌更可怕——因为敌人留给你的那一面“退路”,很可能就是“死路”。
墨染也不欲硬拼。
因为街上行人太多,他一出手,势必会牵扯到周围的人,墨染不肯也不忍伤及无辜,他是个极有原则的人。
正道、侠道与魔道之拼,正道、侠道往往失利,多是因为魔道可以不择手段,而正道、侠道不能罔顾道义,因而诸多掣肘。
墨染虽不以正道、侠道自居,可他有他的原则:江湖恩怨,不涉妇孺百姓。
眼前的五道杀着来势汹汹,不过墨染却自有他应付的方法。
他冲霄而起。
他身法之快和妙、潇脱和优美使人群里全“哇”了一声。
他再落下来的时候,已在丈外,落到一个在市肆道旁打草鞋的老人的身边。
他早已把距离算好,这样一来他大可有充分的时间去应付那五个蓝衣人的攻击。
不料,他人才落地,一个黑衣人已到了他的身前,几乎就跟他面对面地站着。
墨染只是瞧见那人身影后,双眼一眯,周身气劲笼罩,眼中似有锐利锋芒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