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2 / 2)
电报上写着,去年十一月上海沦陷之前,中央军八十八师师长决定以四行仓库作为据点,只留下五二四团第一营加强营,固守掩护大部队撤离上海,为时七天。四行仓库保卫战打了五天,大部队基本撤离,加强营的人大多牺牲,余下部队撤回租界。最后只留下一个连队在四行仓库下留守,应是日本方面怀报复之心,向最后留守连队进行了偷袭。连队所余十人,九死一失踪。柳遥就是那个失踪的,十一月至今已经九个月,柳玉岚一直多方托人寻找他的下落,却是音讯不明。若不是被日方俘虏,就是离爆炸点过近,灰飞烟灭了。
远远哑着嗓子问:“九个月的时间,她一直都要你瞒着我?”
柳玉英黯然道:“这件事我并不知情,你妈妈也是怕你着急,但是她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只是一直未找到他的尸身,你继父如今在日本,也问遍了当时在上海的军方,都说没有这么个俘虏,才来信给我。你也见了,她信中很是为难,一边怕你不知情担心,一边又怕你知情过后伤怀太过,只能嘱咐我多多关照于你。”
经过了十分漫长的沉默,远远猛地起身,因为站不太稳险些跌倒。柳玉英连忙上前扶住她,她没有眼泪,只是目光如炬,一字一句坚定的说:“阿姨,求你别阻拦我,也一定要帮我。他身上有我在菩萨面前跪了整整一天,才求来的平安符,我就不信他能那么狠心的自己去死,他一定是困在什么地方,专等我去找他”
柳玉英心中震动,想起民国十九年的粤桂之战,她那时候二十六岁,刚刚从德国学成归来。与陆邵斌新婚三天,新婚丈夫就上了战场。桂系的陆荣廷为了争夺广东,进攻粤军,虽说最后粤军大胜,却传来陆营长在广州战场上战死的消息。她那时也是不论别人说什么,都不信他死了。带着肚子里两个月的胎儿,硬生生的赶到战场的残垣断壁之处,同着两名副官在死人堆里挖了一天一夜,才挖出她一息尚存的爱人。
陆邵斌活了,还因为军功升职,只是他们的孩子没有保住,她也因为出血过多没有保住子宫,终生无法再生育。
她看着远远现在的样子,好像看见了十八年前的她自己,阻拦的话无法说出,只是握着女孩子的手说:“好,我来帮你。”
自从沦陷之后,邹青立马就任了上海中日友好戏曲协会的会长。他自小没怎么读过书,后来接触的也大多是戏里的世界,帝王将相的情爱和才子佳人的爱情,虽与很多达官贵人交往过,却还是个心思简单的人。
葛宁熙不愿意自己抛头露面,成为日本人在上海的门面。如今全国抗日情绪高涨,他要是成了明面上的走狗汉奸,别说原来国军政府的订单必定要丢,保不齐以后连针头线脑的小生意也无人与他做,到时候空余一个会长的名声,却要饿死。
他想起几年之前,柳遥曾问他手下有没有清闲些的职位可以给邹青做,也不必他给薪水,柳遥自掏腰包贴补。葛宁熙才知道那名满上海的程老板,竟是自己年少时的伴读,他也许了一个铺子的账房给他做,可惜邹青不愿意离了梨园,所以两人一直未曾相见。
那时正愁于上村利道要他出任中日友好的会长,焦头烂额之际才知道那位名伶如今没落了,摔伤了腰唱不得戏,卖房卖地遣散下人,眼看着就得去要了饭。
他哄骗了邹青过来,只跟他说自己要成立一个上海的戏曲协会,想请程老板出山出任会长。邹青听他说并非什么实职,只不过挂个名就每个月都有花红进账,喜不自胜一口应了下来。葛宁熙转头就将邹青举荐给了上村,未曾想这位日本军官是个中国传统文化爱好者,曾经也便服去听过程玉凌的戏,反正也只不过想找个中日亲善的代表而已,文娱界的伶人应该比商人更有煽动性。又加之葛宁熙身份不暴露,他的军用被服厂还能赚着国军的钱,实则为日本政府服务,如此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于是邹青就这样懵懵懂懂的被推上了这个遭万人唾骂的位置,八月份松井石根进犯上海之时,他就被曾经伴读的主子带到了日本人举办的酒席上。那黑心的汉奸为了讨好日本人,还特意让他穿上戏装,装扮成一位美貌女子坐在台上,为那些日军官开喉献艺。
果然不久,他就又成了一位日本高官的禁脔,对他甚是宠爱。邹青虽厌恶至极,也别无他法。自从外界知道他成了那卖国的戏曲协会会长,曾经他的铁杆戏迷都纷纷倒戈,甚至还在自家门前遭过几次刺杀,有一次子弹贴了头皮飞过去,鲜血染红了半边身子,好歹那日本高官能护他安全,钱财又任他挥霍。
今日那姓武藤的军官早早叫人到他府上,说今晚大世界有日本皇族和政界的聚会,要他作为中方代表出席。邹青早饭都没吃,刚刚吞云吐雾一番,想着趁着时间还早,赶快去榻上睡一觉,以免晚上没精神应付那些人,那些披着绅士外皮的豺狼虎豹。
他穿着中衣躺着榻上,刚刚合眼,就听得下人进来,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老板,谢家那姑娘今早回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