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病(33)(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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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上来了许多看望父亲的老人,一把挂面、一包白糖、一方腊肉,大哥都仔细的记着帐,同时做好五弟兄的分配比例。有两个过期的罐头令大哥深感为难,他想退还给老人,但又觉不妥,最后在大嫂的建议下,决定先保留着,以后也可以再送出去。
是的,父亲家有一瓶好酒,十年前就送给一位老人过八十大寿,可是后来这瓶酒又被其他的老人送到父亲家。毕竟这是相对的好酒,老人们都舍不得自己喝,送来送去,这酒也就成为一种在老人们晚年里传替情感的符号。
父亲的口中吐着白泡,他也许不再醒来。当老人们看着他这个样子,都默默的擦着自己的眼泪。在老人们眼中,父亲是幸福的:毕竟有这么多的儿女围在身边;毕竟能到大医院去医治;毕竟是个能领国家壳儿(钱的干部;毕竟还有二次婚姻,毕竟……如果再对照一下自己的晚年,他们便更加不安起来。
父亲的每声呼吸就象两个极度饥饿的人拉锯似的费力,他一直昏迷着,瘦得如同一把干柴。为了不动父亲的身子,三哥在父亲干枯得好似翻开的语录本的屁股下垫上了尿布湿,嫂子们每隔半小时便要去换洗常被浸湿的裤子。
我不忍心看父亲活活的被病毒吞噬成这样,不忍心去想身体与尸体能在一瞬间转换,父亲的每次呼吸都抽丝着儿女们的心茧。
残冬里虽已埋伏着万物复苏的理由,但季节这双手梳理的还是生命的轮回与枯荣。岁月这条河流将带走所有的欲念,包括水中的鱼儿也无一幸免。生死之间,父亲让我顿悟:人生还是要把自身的价值作用于人类文明,生命才会永恒,爱也才能永远。
父亲的生命已进入倒计时,我们便叫妈妈陪父亲一晚,但妈妈说她害怕人要死的时候那种样子,说什么她也不会去陪伴,不然晚上会做恶梦。妈妈的话让儿女很伤心,这个最后相拥的机会儿女们个个都争着,三哥却死活不让,他说他要一直陪伴在父亲身边,叫大家把这个机会让给他。
每天晚上,三哥都要一直睁着眼睛看着父亲的脸,他不断的把父亲嘴边的白色泡沫擦去。
就快两天过除夕了,父亲啊,你是在做最后的坚持吧,你的意志令儿女们感激。可是父亲啊,你如果实在太痛苦了,你就放弃吧,儿女们受不了你所受的折磨与煎熬。
从城里请来的医生说,父亲这是在靠毅力与意志支撑最后一点生命,在下意识的这么顽强的想活下去。
是的,父亲是在等他所有的亲人,是在盼望他人生中最后一次团圆。
那天晚上,父亲突然喃喃的说了一连串含糊不清的话语:我不会死,不会死。
儿女们震动了,都以为父亲会马上醒来,可是他说完这一连串的话后还是沉睡。
我哭了,父亲的话语正说明他与病魔的残酷搏斗;正说明他好想亲自实现心中的愿望,或者他想亲眼目睹农村老人晚年的社会保障机制的完善,他想着村道路,想着医疗卫生,想着社会福利,想着老人们晚年凄苦孤独而又没有着落的有如错别字的生活;父亲的话语正说明他还在盼望团圆,盼望普天之下的同乐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父亲想再次感受一下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春节较之以前的变化,他想以传统节日的形式来透视中国翻天覆地的历史演变与发展,他想在春节里感受一年一度的喜悦呀。
小姐姐哭得更夸张,她边哭边乱骂弟兄们不想给父亲手术,断送了这能让父亲生还的最后一次机会,四姐也帮腔,大姐也责怪。四哥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叫小姐姐小声点的骂,说父亲也许能听见,不能让父亲伤心。这时正愁气没法往谁身上泼洒的小姐姐便一下把四哥按倒在地,用拳头打了起来。四哥任由她乱打,鼻子的鲜血流出,我看到后,马上去制止,不料也被她一凳子给砸在头上,我的头嗡的一声,差点便晕过去。
是三哥最后才大声制止住了小姐姐的愤怒的,三哥看到父亲的眼角涌出了一颗眼泪。是的,父亲能够感知呀,他也许没有睡,只是没有力气睁开眼睛,或者没有力气说话吧。儿女们这才各自进入了回忆与祈祷的轨道。
离除夕前夜的最后一个晚上十一点半钟,当亲人与儿女们全部赶到父亲病床边的时候,父亲突然再次睁开了眼睛,这一睁眼,让大家欢呼雀跃起来。我们都挤在病床边。
父亲面带微笑,用亮铮铮的眼睛把儿女与亲人们的脸全看了一番,他的手想动,但最终没有动起来,只是指头轻微的伸曲了几下。
我马上去喊妈妈快点来与父亲说话,妈妈迟迟未来。当我赶到父亲床边时,只听大哥哇的一声哭了,我意识到情况不妙,挤到父亲身边,只见父亲已渐渐的闭上了双眼,两行泪水从瘦削的脸膛曲曲折折的爬行了一小段,便淡了下去,成为泪痕,成为记忆……
父亲若能再坚持半个小时就能活到农历最后一天的大年,但他尽力了,这个从不言老更不会轻言放弃与死的老人,终于熬到了生命的终点,他是一天天被病魔吞噬掉最后一滴营养而活活瘦死的,是忍耐中的忍耐,煎熬中的煎熬,痛苦中的痛苦,死亡中的死亡。
父亲走了,永远的走了。儿女们再也没有父亲相伴风雨人生了,再也听不到父亲教诲的话语,再也看不见父亲的背影,天啊,我受不了啦。
我们在父亲的床前站成了数排,前排是弟兄,后排是嫂子与姐姐,再后两排是孙子与孙女,还有外孙,最后一排只站着一个小孩,他是父亲的重孙。四哥领头叫我们不要哭,先唱起那首儿歌:
“斗虫虫,咬手手,莫咬娃娃的指甲篷,酒酒醉,穿瞌睡,酒一醒,飞过岭,哈喽,飞过……”
这首由父亲陪每个孩子唱大的儿歌由二哥起头领唱,这凄凉的歌声飞过山岭,飞过夜色,飞过天际,化作一泉清泓,化作一方水天相接的天上人间……
歌声完毕,父亲的脸在渐渐的泛白了,他虽没有坚持到吃团圆饭这天,但他尽力了。弟兄们没有哭,因为父亲曾经一直教育我们不要流眼泪,做个好男儿。但是女儿们却抱成一团哭得死去活来了。
妈妈听到哭声起来后,她这时才意识到父亲已永远的离开这个家,离开人间了,便一趟子跑到父亲跟前,用手捶打着自己的胸脯,大声哇气的哭喊道:老头子呀,你说走就走了呀,我以后该怎么办啊,我命好苦呀,我这个后娘不好当呀……
这时,突然起了一阵晚风,徐徐的,吹进了屋内,想必是来接父亲走的吧。
妈妈哭得有点过火,四嫂听不过,叫三嫂上去劝阻,或者改哭些别的内容也行,不要再哭自己以后怎么办这种刺耳的话。三嫂是个老实人,一生除了条件反射性的吃饭有主见外便什么事也拿不定主意了。现在经四嫂这么一说,她便真的上去叫妈妈不要哭,要哭就哭些与父亲感情方面的内容。三嫂这么一打断,妈妈还真哭不出来了,只是不断的喘气,偶尔有一两个连贯性的气嗝打出。
我的泪早已干涸了。
请用叶子美妙的絮语将我的父亲葬入安宁的苍穹,并用轻捷的幻影薄薄的洒在我朴素的唇上,让我保存那份思念父亲的完整疼痛,和针炙我浮华体内所残存的那半寸虚荣。
将劳作与我的父亲葬在一块,让她带来的恬淡、欢畅以及心灵的自由与父亲一起幸福长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