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痛(20)(2 / 2)
他细心的照料和开导着三姐,父亲觉得他有愧于女儿,要是能读点书,也许就会稀释一些痛苦。父亲亲自服侍了三姐一个月,而我是第二天就必须赶回单位上班的。
半月后,三姐的病情渐渐有了好转,基本能叫爸爸的那天,父亲滚下了热泪,还特意打了盆温水,将梳子蘸上温水亲自为女儿梳一次头。那情景好感人,三姐将头躺在父亲的怀抱里,温煦如受伤羊羔,紧贴着父亲的胸膛。父亲的手在颤抖,他边梳边用嘴吹着女儿白茫茫的头皮屑。当他发现一些白发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轻轻从女儿的头上拔掉,这令一旁为三姐削水果的姐夫也嗫嚅着干瘪的嘴唇。
三姐只住院了一个月就申请出院了,主要是因为实在是住不起,再者父亲又牵挂外孙女的官司,三姐夫只得开了好多的药物,准备带回家中继续服用。
三姐回到家中后,一直养着病。她的神志总不太清醒,似乎用一层瞌睡罩着。她对父亲说过,自己主要是恶梦不断,不敢闭上眼睛,一闭的时候就感觉到有许多无形的黑手在伸向她要钱钱钱。就为这恶梦,也真伤透了姊妹们的脑筋,三嫂还从农村请来过一位能抓鬼的女神仙,专为三姐招呼要钱的鬼,但还是不见效果。后来大嫂也去请了一个更厉害的抓鬼神仙,还买了九只鸡公做祭品,但仍意义不大,那些鸡公除了鸡头人不能吃外,那些肉全归神仙带回自己的家中去回敬王母娘娘和灶神菩萨了。四嫂还是坚持科学的医治,不过也赞成神药两改。嫂子们当然是背着父亲和我们做儿子的悄悄找人去抓鬼的。
这次,三姐是后半夜趁姐夫睡着时起床吞下事先藏匿好的老鼠药而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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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强忍悲痛,为三姐在公墓里选了一块比较安静的位置,那里满是绿涔涔的青草。
送葬那天,所有的姊妹都在沉默,父亲为每个儿女斟满一小杯曾作为三姐出嫁时的好酒女儿红,大家都静静的站在三姐的墓地前,听父亲的追悼。
父亲戴上老花眼镜,双手颤抖,他用拖得长长的沙哑的声音念道:
呜呼,喊一声我的三女啦,你怎么如此忍心离开人间,叹一声我的三女呀,你是不是心中还有倒不尽的苦怨,哭一声我的三女儿,你为何要扔下父亲却要独自先上黄泉;
呜呼,喊一声我的三女啦,你的命运为何总充满苦难,叹一声我的三女呀,你是不是想去阴间做观音菩萨,哭一声我的三女儿,你为何不与父亲一起向阳间伸冤;
呜呼,如今爹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惨境怎不令人肝肠寸断,三女呀,你让爹把你的苦难再说一遍,到了奈何桥头,女儿啦,你就走快点,你是屈死的,想必阎王不会对你过分熬煎。
自从你娘把你生到人间,整个家庭的重担就落到你的双肩,你娘因生活窘迫而遭遇精神错乱,风雨飘摇的家在寒风中颤抖得好孤单,三女儿啦,没有你这个家就无法运转,你照顾弟弟妹妹,还要料理着家园,爹爹亏待了你呀,唯独你没能上学过一天,这事一直天天把爹爹的心纠缠,要是你能读书上一点学,也就不会常被人欺负也就不会疯癫……
可怜的三女儿啦,父亲后来为你新的家庭千选万选,直到你从大山嫁到小山,不料重新组合的家庭更让你双手结出一层层死茧,你的第二任丈夫虽有份工作,但家也债务连连,你养猪你开店,好不容易才把旧账还完,好不容易才把他家中的三个孩子渡上岸,那个家你付出了流不尽的血汗,然而那些孩子不争气总把你当后妈看,常骂你滚蛋,你忍气吞声悄悄把眼睛擦干,好在夫君体贴你,才让你把女儿的志气彰显,直到孩子们成了家立了业,可是你已晃晃糊糊就快要滑入晚年……
原以为到城里安家就可享受晚年,没料到好日子没过上几天,你家就被骗子用一种能麻痹意识的药物所骗,女婿乖乖的从折子上给骗子取出六万元,这六万便是你家全部的款,便是你不分昼夜在乡场上卖麻花、打油饼,省吃俭用从牙缝间抠出的钱,你的生活雪上加霜。是爹爹害了你呀,我不该给你善良,这样你就不会放走那个冒充邻居的小偷,这样你就不会遭受牵连,纵使你有千万张嘴也无法与真正的强盗申辩,后来你被逼疯了,造成恶梦把你纠缠,钱钱钱,钱钱钱,爹爹每逢初一十五都会给你多烧些纸钱,让那些贪鬼抢也抢不完……
呜呼,我可怜的三女呀,今天我无法把你的苦诉完,爹爹最近事情太多腿脚也极不方便,三女儿啦你也孤单不了几年,爹爹就会来与你相见,有什么苦你就给爹爹投梦吧,让爹爹把欠你的还一还,爹爹要帮你打这场官司,不管多么险阻与艰难,直到爹爹牙齿掉光、头发白完,女儿啦,你就安息吧,你的墓就与我那屈死的外孙女在同一边,这样你们都可以有个照应,有个伴,三女儿呀,你得多陪陪外孙女玩玩,毕竟她小得可怜…
父亲还想念下去,可是他已经晕眩起来,这时被泣不成声的女儿们赶紧扶下公墓。在路过外姪女的新坟茔时,父亲挣脱儿女们的手,走到外孙女的墓碑前,用手捧起一把泥土撒在了坟地上。
姪女的坟头已怒放着零星的小花,最洁白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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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想痛哭一场,真想跑到大海边狂呼乱叫,使自已从愤懑的蛋壳中炸裂出来。像暴雨似的渲泻一番。然后让自已平静和轻松,把雨后的夕阳看成一句暖暖的问侯。我将自己放逐,耳轮筑起所有的防线,让现实撒下的黑蝙蝠无懈可击。我便可以顺着崎岖的打击,找回我所受的伤害,还回一个生态的自我。
我要挣脱层层阴影的封锁,甩掉冷却的狰狞与嘲讽,在一方自己的空间开始新的生活。那里离严寒很远,那里开满了雨花石。
我要解缆我所有的细胞,让她们去装载道德与理性,然后再紧急集合成一个新我。那样我便可以从刀伤的痕迹获取新的生机,编织呼啸,让人,这荒诞的圣诞礼物构成合谐的音律。
可是,我无能为力,我仿佛被什么东西死死的钳住。尽管这样,我还是要从各种气味的密度里冲刺出来,伴着岁月的余温,种下历史的呼吸。
我真想痛哭一场,撒下纷纷细雨、纷纷情绪,把文明的天空斜织成补丁的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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