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他(2 / 2)
连续落雪的那几天祠堂学校暂停了上课。没几天,大地便很快被厚雪覆盖,路上再没有人走动了,村里显得很寂静。薄雾中,放眼望去是一片朦胧的白色景象,肉眼便能感觉到无比的寒冷,而能感到一丝温暖的只有每家烟囱冒出来的烟气,它们缓缓上升,和空气中的薄雾混在一起。天空不再下雪,路上的积雪也化得差不多后,祠堂学校重新开始正常上课了,但这时温度并没有因为不再下雪而升高,反而因为化雪变得更冷了。
在如此冷的天气还去祠堂,老郑和妻子着实心疼孩子。像其他孩子的家长一样,老郑也为松清做了一个能一路带到学校烤火的物件。他找来一个不用的钢盆,在对齐的两边盆沿上钻了两个小洞,把一条钢丝的两头分别固定在两个小洞上,一个能带走的小火盆就做出来了。郑母铲了一些子母灰在盆底,然后放一些木炭盖住它们,它们会引燃木炭的。
祠堂教室的窗户没有一块是严实的,寒风从那些缝隙里钻进来,肆意地侵蚀着教室里的温暖,让每个孩子都把双手埋在了桌子底下。虽然天气冷,但对孩子们来说,对冬天的乐趣却胜过寒冷的天气。当外面的钟在寒风中响起后,孩子们就会从教室里涌出来,在空地上收集还未融尽的积雪。他们开怀大笑,忘乎所以地玩耍着,完全忘记了刚刚还未吃饱的肚子。冬季代表着一年接近尾声,算是四季中最艰苦的一季,但好在最美的季节紧接着便会很快来到。这是个艰苦的环境,但仍然无法阻止孩子们上课的进程。
开始放寒假后,新年也快来临了。新年这天,松清看到摆在堂屋桌上的菜里有了些许肉的影子。他回想着上次吃肉的时候,那已是去年的事了。肉在他嘴中咀嚼后滑过喉咙的感觉他总是常常不自觉地回味起来,即使过了一年的时间,他仍清楚记得那种感觉。在家人上桌吃饭之前,要先祭拜祖上死去的那些人。松清和灵灵还有母亲站在堂屋外的两侧,不能站在中间,这样会挡住他们来吃饭的。透过大开着的堂屋门,松清看到饭菜上的热气在不停地上升,热气后面,父亲面向香火牌默念着一些话,念完后,他拿起香火上的铜碗里的小铜棒有节奏地敲了三下铜碗沿,响亮的声音瞬间充斥在每个家人的耳朵里。然后他们就上桌开始吃饭了。像每一年的这一天一样,这都是一顿值得被铭记,值得被回味的一顿饭。
到了为死去亲人上香的这天,松清一家四口全都出动了。在每个坟墓前,老郑都会告诉孩子们这是谁的坟墓,他们该称呼这个死去的人什么。而对一些很有年代的坟墓,老郑冥思苦想也拿不准的时候,便决定让孩子们遗忘算了。在松清的三位哥哥的坟墓面前,一家人待了许久。在这时,松清和灵灵仍旧不太明白面前的这三个坟墓代表着什么。每一年的这一天,他们都会重温这些过程,但每一年每个人的心境却是不同的。孩子在长大,大人在老去,而死去的人则越来越远了。
两年转眼过去,灵灵也入学了。又过了几年,他们去祠堂上学时都不用家人送了。每个上学天的早上,都是松清带着妹妹去上学。父母常嘱咐他,一定要照顾好灵灵。知道要保护好自己的妹妹,他感到了责任,这让他小小的心灵有了一种厚重感。每天放学的钟声一从下面的祠堂传上来,在院子里劳作的郑母就会掐着时间等着两个孩子回家来。每一次他们出现在郑母的视线里的时候,郑母总是看到松清让妹妹走在自己的前面,还帮妹妹提书包。如此这般情景,郑母感到无比的欣慰,有时泪水都要夺眶而出了。他想着这个家,孩子们真是吃了不少的苦,可两个孩子好像都不这么认为,每天仍开开心心的。
老郑以为两个孩子会把书一直念下去,可有些事总是难预料的。每一年都不同,可每一年并不都如期望的那般越变越好,时好时坏的年景总让人担忧。灵灵读到三年级就没再去祠堂了。想让孩子一直把书念下去,是人的主观意愿,但现实总是脱离人的主观的。人们在现实的世界里努力追求自己的主观,但如若总是碰得头破血流,那就算了吧,顺其自然或许更好。学校教授的是知识,而学校之外教授的更多是如何做人。在生活里,会做人或许比拥有许多知识更能很好的生活下去。
松清在学校里很听话,成绩也非常不错,老校长一直很看好他。要是他知道松清念完六年级就没再去上学,他一定会很失望的。但他根本无法看到,他在松清四年级的那一年就死了。老郑对松清小学毕业很高兴,六年过去,孩子已经认得了很多字,这是多么宝贵的财富啊。依松清的成绩,他完全可以去镇上念初中,但他却死活不去,而和他一个班的其他几个同样可以去念初中的孩子也不准备去,于是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如果事情并没有这样就算,如果老郑更加坚决一些的话,松清的人生必然发生巨变。虽说如此,可老郑也是个没念过书的人,他又如何能看得更远呢,他已经尽力做了自己该做的了。
松清没再去念书后,他开始和妹妹一起帮家里干农活,有了两个孩子的帮忙,家里每年的收成明显都多了。松清顺利从祠堂毕业后,他仍有时会回到那里去。在得知他为什么要进去后,新任校长决定为他打开大门。祠堂里有一间小房间,被命名为书屋。里面堆满了不知道什么年代就有的书,它们虽然老旧,但大致是不影响阅读的。纸或许会老,但上面的文字永远也不会老。松清六年级的时候才开始去书屋借阅一些书,而在这之前的几年,他的识字数量并不能支撑他读很多书,即使到了这时也一样,但他可以请教祠堂里的那些老师,他们曾经也是他的老师,甚至里面还有他的亲戚。就这样,他开始在有空的时间里遨游在书籍当中,用以打发干农活时的枯燥乏味。
在松清十四岁的时候,他幸运地得到了命运的眷顾,这是知识给他带来的机遇。
村里想找一个会识字的年轻人,招来共同为乡村工作。他们首先去祠堂里询问了那些老师,老师们当然知道有没有这样的年轻人。就这样,在新任校长的举荐下,松清顺利得到了这份工作。他每个月能得到四块钱的工资,这对于他来说简直是巨款,不仅仅对于他,对一些大人来说也是如此。当老郑知道了这个消息,他很高兴。对他来说,在村里工作是一件很光荣的事,他已经在自己的想象中看到松清未来多么有出息了。郑母也为儿子感到高兴,最近常常和他作对的妹妹同样也为他感到高兴。在后来的日子里,他常常回忆起在这时的家人的面容,以及他们的嘱咐,这似乎成了他工作的动力。家人们如此为他感到自豪,他不想辜负他们。
去村里的第一天,郑母和灵灵在门口目送着老郑领着松清出发。他们走下泥路,沿着土马路没走多久就到了地方。有人接待了他们,在最后,那个人让松清第二天就来工作。
到村里的第一年,松清的工作非常轻松。他们在门口的其中一边放了一张桌子和一把凳子,松清上班的时候就坐在桌子后面,随时听从他们的安排。他需要做的工作有:在一张白纸上抄下另一张纸上的文字,有时只用抄一张,有时就得抄许多张,抄完后他甚至都能背了,不过那些文字并没有什么值得背的,它们公式化,毫无美感;离他工作地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有个大石碑,上面贴满了各种公告,松清开始上班后,上面的许多文字公告都是他贴上去的。他总是跑着去,跑着来,很快地完成工作。而在这时站在屋外路边的人会看着他,他们早已认识了这个积极的孩子;必要的时候,他会听从他们的安排,短暂地离开门口的那张桌子,和他们去其他地方工作。他跟在他们后面,看他们如何说话,如何做事。除了这些,他还会做一些其他的工作,不过他的空闲时间还是蛮多的,在这个时候,他就会坐在桌后的凳子上看书或是眺望远方发呆。
在这一年里,永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他出生那天,松清一家都去帮忙了。十多年前,永丰的父母亲帮老郑一起埋葬了松清死去的三个哥哥,他的父母是看着松清和灵灵长大的。在永丰的前面,他有三个姐姐和一个哥哥,但他的哥哥一出生就死掉了,现在只有三个女孩好好的。他的三姐毛丽和松清一样大,在祠堂上学的时候,他们是一个班级的。
工作的第一年很快过去,第二年松清仍然坐在门口的那张桌子后面,这说明他们认为他依然适合这份工作。但这一年去大石碑贴公告的时候,他不再跑着去了。抄写那些文字的时候,他感到了枯燥。而唯有和他们去其他地方时才会感到有新意,但这样的机会是很少的。和他同龄的人似乎都很忙,他常常坐在桌后回忆身处祠堂的那些日子。那时候他很快乐,但工作后这份快乐似乎就没了。
老郑渐渐察觉到孩子与去年相比有些不同,他不知道是因为工作压力,还是因为其他原因。孩子变得沉默了,他总是显得有些疲惫,灰心丧气常常挂在他的脸上。父母试图帮助他,但他多数时候都用沉默拒绝了他们的帮助。这是与之前最大的不同,他拒绝交谈。当他开口的时候,他们发现孩子的语气中有了反叛的味道,他开始表现出了不耐烦的架势,这让父母多少有些难过,而老郑尤为难过。他不知道孩子为什么会如此,这让他很担心,却又毫无办法。妻子常常劝他,多给孩子一些时间。其实郑母同样也担心,只是她更了解自己的孩子,更能觉察到孩子的微妙变化,更相信孩子迟早会回来的。
松清变得反叛,或许是青春期到来的缘由。他渴望不同,渴望躲在自己的独立世界里。他的反叛,他的沉默,他的不耐烦似乎并非是他有意而为之,而是他不能完全控制自己,他看不全自己。他这时对自己以及周围的注意程度前所未有,但他看到的都是模糊的,这让他心里充满了怀疑和质疑,而他确信没人能给他解答。他的反叛激起了惊涛骇浪,但这也仅仅是在他自己的世界里而已,就像其他处于青春期时的过来人那样。人们不会真正地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即使他们已经是过来人了。人在意的那个人总是自己,人感受的总是属于自己的当下,而对过去的那些感受早已遗忘了。
有些困惑,无从找寻答案,似乎也没有答案,而时间的流逝会让这些困惑自然消失,它们在某一刻悄无声息地逝去时,甚至不会被人轻易察觉。十六岁的那一年,松清身上的反叛渐消了,仿佛就是在一夜之间发生的事,仿佛没有任何的原因。第一个察觉到的是他的母亲。当郑母跟老郑讲最近松清的表现的时候,老郑才意识到儿子的改变。长久以来,他总是期盼孩子能改变,但当孩子真的改变之后,他却并没有在第一时间察觉。松清没感觉自己和以往相比有什么不同,反而是感觉到父母和之前相比有些不同了,他们每天显得更高兴了。
松清满十六岁的那个冬季似乎比以往每一个冬天都寒冷。雪下了几天几夜,到开春的时候都没全部化完。这一年他仍旧在村里工作,仍旧坐在桌子后的凳子上。他常常眺望远方,看向天空,阴晴雨雪他早已坐在凳子上看过。晴朗的时候,白云飘在空中,他看着那些形状各异的云朵,在脑海中为它们描摹形象。他的内心生活开始趋于平静,虽仍有小波折,但他已足以跨越。像他的内心一样,村里也越来越平静了。到了这一年,村里没有再出现被饿死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