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分道扬镳才是好的(1 / 2)
又半月后,就在我因一路太平而怀疑在青丘山能否找到九尾狐时,一阵哭声使我们扯住了马头。
自从上了亶爰山,翻过基山以来,我们还从未见过一户人家,便是隐士或是野人都不曾有过。这哭声分明是个孩子,然而,这青丘山上我们走过的一路并未见过有人家。
莫不是山脚下有村镇的孩子闯了进来?
我看着即墨,他分明在犹豫是否要过去一探究竟。毕竟,在这种人人都避而不谈的深山之中,听到孩子的哭声,或许并非是能够救人一命的好事。但倘若就这样放着不管,这期期艾艾的哭声,满含着委屈迷茫,似乎又使人不得不驻足。
迎上我的目光,他一蹙眉,还是打马过去。
那果然是个畏畏缩缩哭泣的孩子,背对着我们,缩成了一团,惹人心疼。
我向他扬了扬眉——果真只是个孩子罢了。
他瘪了瘪嘴,没有说什么,只是从马上下来,慢慢走了过去。
“小姑娘?怎么了?”许久没有说过话,他的嗓子听来有些喑哑。
那孩子只是哭,没有动。
寻常孩子若是觉得委屈害怕,见到有人安慰,也是这样无动于衷的吗?我用力回想,却想不出个大概。
“小姑娘,你不用怕,我们不是坏人。你家在哪里,我们送你回去?”他耐着性子说。
有一阵风吹过,云影浮动,恰遮住刺目阳光。便是那么一瞬,我忽然觉得,那小小的身形有几分熟悉。
心里,忽然有几分怕意。
只是个小丫头。我告诉自己。
“小姑娘。”他隐隐有些不快,抬手去拍那孩子的肩。
他的指尖触碰到那小小肩膀前的一瞬,那孩子,猛然转过了头,一双眼,阴狠狠地看着我。
我明白了,为什么会怕,为什么会熟悉。
这是我在卧龙口救的孩子。
负屃说,她走了,我还以为是在说我没能把她救下来。原来,是指她到了这地方?她一个孩子,怎么过来的?
“姐姐……”她扯起唇角,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可是那双眸子里,有狠辣,有怨怪,又冷酷,偏偏,没有半分笑意。
我寒毛直竖,愣愣的看着她。
即墨一挥臂想要捉住她,她却先行一步闪到马前。
我的长发自离开军营后便再也没有挽起,此刻,便垂在她眼前。
她扬起手,狠狠扯了一把我的长发,疼痛,转瞬传递到头皮。她很小,力气却极大,我身子一歪,伤了的腿不吃重,疼的没力气夹住马身,我便因此沉沉摔了下来,肩膀砸在地上,缓冲着全身的重量。
我落在马蹄边,惊了马,那马不管不顾扬蹄,转眼便要落下,钉在我身上。我甚至连阖眼逃避的机会都没有,便看着那马发了疯的样子。
忽然间,他冲过来,扯过马缰,拉紧辔头,便将那马拽向一边。我刚要喘息放松,回眸,便是那小孩子狰狞的笑,得逞一般的笑,不属于孩子的笑。
“廖魇!”即墨很快反应了过来,我却一扭头,看着他飞在半空,后背撞在树上,一声巨响,飞溅着血。
再一转头,眼前,已不再是什么孩子,而是一只巨大的狐狸,一双乌黑的眼泛着血的赤色。它呼着气,露出一口锋利尖锐的獠牙。
它飞快从我身前掠过,扑向即墨,那一瞬,我看见了它九条长长的尾巴,随着它的奔跑跳跃不停上下摆动,像是长了毛的巨蛇一般,令人心生畏惧和寒意。
九尾狐!
它一张嘴,那叫声,便如婴孩的啼哭。
我再粗鄙浅薄,也知道,九尾是食人的异兽。
它没有看我,而是扑向了即墨。
心里一瞬掠过许多,我甚至看不清。
他飞快的抽出了剑,没有龙吟声的剑,在这只巨兽面前显得不堪一击。
他的背上,尽是血。我很怕,他就会这么倒下去,没有征兆的。
可是他站的那么稳,让我更加担忧。让人总会去想,他是否是在强撑。
负屃说,叫我们拿九尾给他,一路上,即墨与我从未就此事多说过什么,毕竟,谁都听说过九尾狐,只是,谁也没有见过。
“一只狐狸而已。”
这是他唯一的评价。没有高傲,不屑,语气平静的就好似只是陈述着什么最稀松平常的事。
此刻,不知他又该怎么说。
确实,不过是一只狐狸,一只九尾的狐狸,一只巨大的足够食人的狐狸,一只能够幻化成人形的狐狸。
我随身是带着匕首和短剑的,零零碎碎细小的暗器,藏了一身。即墨总是不放心我,在我独自去一次京师之后,他便非要我收拾了一堆防身武器。
此刻,看着那巨大的妖狐,这些细碎的东西,想必是没有效用的。但好歹,吸引了它的注意便好。这样妖异的东西,围着我,恨着我便好,毕竟,我也是这样妖异的东西。
还没来得及站稳,抬手便将匕首连掷出去。
不出所料的,没有伤到它。不出所料的,它扭过了头来,乌黑散着血光的两眼看向了我。不出所料的,即墨身形晃了晃,似乎想要抬步过来,但为伤所阻。
噬人的光,自九尾狐的眼中散发出来,使人周身颤栗。
即墨东离,快走。又何必在这里空耗力气。
他却只是看着我,脸色苍白,脚下略显不稳,却仍旧一步步过来。
我躬下腰,做出防备的姿态。
腰际一抹酸疼。
我身子虚浮,常年不足,腰背酸疼是难免的,只是这次,来势汹汹,我本用伤腿便难以支撑,腰间如今这一疼,身子更是狠狠晃了晃。
好在稳住了,抬头,那九尾眼中掠过一抹狡黠的光。不知为何,我总觉,这抹光,令那股阴狠之气削减不少。
它垂下头来,尖牙微露,湿热的气息拂到我面上,令人讶异的,并没有野兽口中腥臭的气味,干净的如同它雪白的皮毛。
即墨又挥了挥手中的剑,剑气呼啸生风,惹得九尾又是一阵侧目。
他不要命了么?
九尾此次转头奔向他,我丢尽了所有暗器,都没能令它回头。
忙不迭提步过去,却被即墨一个眼神凌厉瞪回。
我愣了一下,顿住了脚步。那目光,有提剑的洒脱霸道,也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却明白,他是不愿让一个女子为他挡伤挡死。他是个骄傲的男子,终究是如此。即便死了,他也会是一个人战死,力竭而亡,而不是在一个女子身后苟活。那是对他最大的耻辱。
我明白,却不能不担心。
看着他每走一步都在滴血的样子,谁能放下心来?我若是个男子,能帮衬上他,便如同毛腿儿他们,哪怕是像老庖一样只是做个伙夫庖厨,也是好的。总好过这样,只能躲在他的羽翼之下,只能看着,离得再近,也无法帮他。
生成个女子,不能帮他,还偏偏生成这妖异模样。
他和九尾缠斗着,渐渐不支,一把利剑,便在空中打着旋滑落。我从未见过他的剑脱手,哪怕是曾经,再骇人的龙吟声咆哮而出,所有人都怔愣的时候,他握剑都是很稳。
还来不及我多想,他忽然的一跃而起,伸臂便至九尾脑后,那九尾也恰在此时大张了口向他噬去,看样子,便像是他要跃入它口中一样。
倏忽一道目光递过来,我明白了什么,连忙将身上的短剑扔过去。每次丢暗器,我都投不中,但每次接暗器,都只有他,接的很准。这次,亦然。
他挥剑便像九尾头顶劈去,那样短的剑,不知为何,在他的手里,仿佛忽然便有了神力。
恍惚之间,我似乎有些放心了。然而,却也只是恍惚之间。
九尾似乎知道他所要做之事,刀锋一般的牙齿越发狰狞的咬过去。
看起来,便像是要同归于尽一样,互不躲避,互相攻击。
那一瞬间,我不知我是怎么反应过来的,但也只是那一瞬间,明白过来时,我已经在他和九尾中间,腰身,正被那九尾狐衔在嘴里。
疼,总算明白,腰斩是什么滋味。
他的剑,总算是没入了九尾的天灵,又补了许多刀,那庞大的怪物,才轰然倒地。
我没了支撑,当即跪了下去。咬唇看着即墨的神情,我忽然很想说一句抱歉的话。抱歉,我没有给他留有男子的骄傲,没有老老实实躲在他身后,等待着坐享其成。
或许是我的神思已经迷离,他向来镇定的眼神,有一瞬,是慌乱的,乱的没有半点章法可循,可是转瞬间,又沉寂下来,还是那平时的他。
“我们去找徐先生,不会有事的。”他的话语衬着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我点了点头。
他到底慌了手脚,不顾生死斗了一场,他只记得去找负屃,却忘了九尾。他慌了,虽然连眼神都在骗人。因为他知道,无论何时,无论什么身份,他都是最不能自乱阵脚的那个。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提醒他,他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割下九尾敛好,与我离开。
那天的他,有些聒噪。虽然平日说起玩笑话来确也会让人有些无奈,但那日,却略微过了头。
他不愿让我睡去,我累了,可青丘山这么大,天知道负屃会在哪里。他是神出鬼没的人,便是找他三天三夜,翻遍了青丘山,挖地三尺,他不愿现身,那我们只能拿他没办法。等到他自己愿意出现了,又会不知何时便出现在别人面前,便是使人受惊也几乎成了无可厚非的事。
我不愿苦等三天三夜,也不愿突然受惊,宁愿就这么睡过去,九尾狐生性如此,附近大约并不会再有猛兽,又有即墨在,大约是安全的,
我甚至,自私的没有去想即墨的伤口,便这么逆着他的话睡了过去。
那一觉,似乎有些长,做着各种光怪陆离的梦。
父亲的,母亲的,妹妹的……几乎是每一个我认识的人,每一个曾在我身边待过哪怕转眼一瞬的人,我都梦到了。一张张脸无比清晰,却又都不记得他们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只有关于即墨那梦,我知道,清楚地知道我梦到了什么。
因为,我曾做过那梦。
他在我面前化成血水粉尘,溶入地下的梦。
又是那一句“我死了,定然是灰飞烟灭,不让你空等我回来。”
说那话的人,分明并非即墨的嗓音,一如往常。
我沉沦于这句话中,许久才清醒过来。
“姑娘醒了,快去通知主子。”
这是我听到的第一句话,吴侬软语,娇俏万分。
叮嘱我尚且迷离的目光,拼命的去看清,眉目清秀,身段修长,曳地长裙衬出一股子仙灵气。
她的手正握着湿帕子擦过我的身子。
我很惧怕叫旁的人看见我的哪怕一小截胳膊,当即惊惧着想要退缩,一双手拉紧了锦被向床内躲去。没有挪动半分半毫,但她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收了手替我盖好被子,恭恭敬敬退到一边。
恰是此时,负屃推门而入。我慌忙在被底拉扯好散乱的衣衫。
他一个眼色,叫那女子出去,才慢条斯理的踱步坐在床边,静静看着我。
他的眉目间,满是疲累。
“喝杯水吗?”他正要转身去倒,复又看了看我,说,“放心,即墨无碍,断臂已经续好了,他体力消耗很大,正睡着。”
我松了一口气,抿了抿他递到唇边的水。
“我在这里停不了几日,方才那女子是守宫之人,一生都不能离开青丘山,因此,若去丹穴山,这路只能你和即墨东离自己走。”
我微微颌首,本便没有指望旁的人。
他的眼神略微有些闪烁,仿佛隐瞒了什么,不知如何开口。
我本不是会追根究底的人,对于这样的事,更多的只是略去不提。然而这次,总觉得有什么不妥,犹豫片刻,正要开口询问,他抬手按了按我的额头,似乎在探触温度。
他的眉头蹙了蹙,说:“你身子很弱。”
我看着他,反正按他所说,我是要将魂魄奉上的,留着一个健康的身体还有用处吗?
“抱歉,不能救你。”
不能救我?他不是已经救了我和即墨的命,又让人悉心照料么?
他狠狠拧了下眉头,才终于说:“你伤到了骨头,已经瘫了。抱歉,我不能救你。”
伤到了骨头,已经瘫了。
什么叫做已经瘫了?
伤到了哪里的骨头,便瘫了?
“我去看看即墨休息好了么,叫他来陪你。”
我拉住负屃的袖子,心里是怕的,不是怕瘫,而是怕他知道。我这样的人,哪里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只是不愿再牵连旁人罢了。
“他迟早要知道的。”
我的手紧了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