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期无梦(2 / 2)
他看着我难以置信的模样,勾动唇角:“你不是一直在惦记这件事吗?怎么,不想去?”
想,想的快要疯了。
他有逆天而为的豪情万丈,可以不信负屃的话,可是我没有办法。若然,我也不会拼了命回京师取回他的断臂。南国温和,那样一条离开了身体的手臂过不了多久就会开始腐坏,我们没有多少时间可耽搁。可是这样的话,没有办法和他说。如今他许诺五日后出发,我自然欢喜。
可是,这样贸贸然南下,会遇到什么又有谁知道?
“不用担心,我们走山路过去,会很隐蔽安全。”他拍了拍我的头顶。
自此,我在期待中度过五日,他却一刻也没有休息,调集兵马,小股偷袭,拿下了伏契一处粮仓,又来来回回指挥着队伍干扰对方。他的劲敌,始终没有告诉我究竟是谁。
我也已经没有心思再问,满脑子都是南方,贴身的武器软甲齐备,干粮衣物收敛好,又觉东西太多,一样样删减。腿还没有好,我却开始单腿在帐子中蹦来蹦去。
心里泛起的热情,是这辈子近二十年没有尝过的味道,可是闲下来,又觉的几分违和诡异。
没有事能够将我转变的如此之快,即墨亦然。
“廖魇。”
我抬头,他掀帘而入。
“军务已经交给南将军了,我们可以走了。”
南将军是南清的父亲,他手下一员老将,沉稳,干练,很是让人放心。
一直到这一刻,我却开始怕了。心里七上八下,手足冰凉,又不知在怕些什么。只能勉强应了他,伸手去够那轻巧的包袱。
山路难行坐不得马车,我的腿伤未愈不能独骑,便与他共乘一骑,另牵了匹替换的马,便正式出发,对三军里只说卧龙口灾情他亲自去查看,由我陪同。想来他为一方帝王,这样的缘由倒也说得过去。因此,我们便只能自北走,再折回南边,以防悠悠之口。
走在半路上,我忽然想,如若他不是君王,没有生逢乱世,我也不是这副模样,是不是,就不用这样迂回前进躲避视线?是不是可以走在阳光下,旁若无人?
没有抬头,只是看着他心口衣襟上的纹样,轻轻叹了口气。
命中注定,他是贵气的人。逃不掉,躲不了。
想想当初,我对他冷淡、鄙夷、厌恶,怎样都有过,可如今,他成了帝王,我怎么就心甘情愿顶礼膜拜了呢?
不通,不通。
“鹊山之首为招摇山,至箕尾山统共十山,到青丘山还有些路程。”他端详着手中一封长长的信,“徐先生说,要先祭拜山神。”
他抬起头,眉眼之中有掩不住的怪异:“他说,山神知道你。”
我已经对负屃这类神神鬼鬼的话有些见怪不怪,仰着头没有说话。
和他前行了近一月时间,不知真的是天气和暖了,还是南国四季如春,这便显得很是温和,好在我们行走在山野里,温度不知凉爽多少,只是一日日也加快了行程,他的断臂毕竟耽误不得。
“鹊山为东西横亘,他说我们可以直接上亶爰山,向东翻过基山便可以到青丘山,这是最短的距离。”他蹙了蹙眉头。
我知道他在思虑着什么,一路上鲜有人烟,每每看到人家,他总会去探听这些山的方向,可往往没有答案,便是寻到一二年岁长些的老者,也总是说,随缘。或者很干脆的告诫他不要过去,不要寻找,那畏缩的模样,仿佛见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他也会去思量徐先生的话,不时便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似乎在怀疑,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调转马头。
一路上,我走的提心吊胆。怕遇到危险不测,怕他忽然转头离开,怕来不及赶在最后的时间前到达。
好在,他只是抱着那副表情,却从没有多说什么。
这条路他筹划好的,看舆图的样子便如同在军营里,要上战场一样。很安稳,也很孤独的一条路,食物不够,好在他很会认野果子野菜,不至于饥一顿饱一顿。沿途没有栖身之所,他也很擅长找一个干干爽爽的地方,搭一个简单的棚户。每次,我总是呆呆的看着他,他每天都在做这样的事,我每天都在看,可是不论看了多长时间,都学不会他的动作。
他似乎已经做这样的事做到了习惯,在我不知道的时候。
我自认走的并不慢,然而到了亶爰山已经是大半个月的光景了。
他并不在意断臂的情况,反倒是我每日查看,越发频繁,总是担忧。不知负屃为他续臂之后,这手还会不会是这样冰冷的青紫色。
登上亶爰山之前,他提醒我要祭神。负屃信里写的很是清楚,一路走来,所用的物什即墨也都已备好,然而这个仪式,非要由我来做。
我很是奇怪,很多时候,重大的仪式根本便不会有女眷的身影。
他自山中猎了野兽,放进我费力掘好的地穴中。
我低头默念了几声,将手抚了抚那死去小兽的额,在它身侧放好玉璋,又是一番清念,才一下下将土掩埋。
我并不知道我在念些什么,本能一样的开口,没有出声,只有唇形动的流畅,仿佛这个过程,我已经走过千万遍。可我过去,连亶爰山是什么都不知道,更不要提这种上古时流传的仪式。
莫非当真,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没有多想,只想要快些完成,快些前行,他的断臂情形并不是太好。
白茅草编制的坐席,盛放好的饱满的稻米,还有我一刻不停的念诵。
简单到有些粗糙的仪式,深陷其中,可以些微感受先民的朴实。
这一通下来,最昂贵的,不过是泥土下的一块玉璋,但这,还是即墨的。
扯着他最后叩拜,起身的时候,我长舒了一口气——简单的也好,繁缛的也好,礼仪都是如此压人的东西。
他在身后静静支撑着我的身子,半晌才说:“我还以为,山神当真知道你。”
我哑然,向后一倾,顺从的让他抱我上马。
半个多月了,我的腿仍旧没有半点痊愈的迹象,细微的牵扯便是一片刺痛,好在这样的事经历多了,我便能够忍受。
一路上并没有太大变化,回想起来,那祭祀仿佛便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山上满是浅紫的小花,阳光温煦,我的眼前,只是朦朦胧胧大片的紫色。
南国当真气候温和,这样的时节,北边还是寒冬腊月。
“这花,不是紫菀么?”他喃喃的声音落在耳畔,不重的一句话,却听得我一激灵。
“我不要你的坟前,开满紫菀花。”“你说过,不会留一朵紫菀花给我。”
梦里的声音如此清晰烙在心里。
紫菀。
我从来分辨不清各种花,比对不上一个个名字,知道的,也只是老生常谈一样的牡丹、月季、腊梅一类,那样的梦话以前,我很笃定,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紫菀。
仔细眯眼去看,那花很小,低矮的铺陈一地,全然没有牡丹的贵气,也没有腊梅的清高,只是一点点浅浅的颜色,矜持的开放,素净,温和。
“这是秋天开的花。”他拧眉说。
我静静看着他,那么高高在上的他,会知道这么卑小的花?听来几乎不可思议,可他偏偏知道。
他看着我的神情,似乎明白我心中所想,眉心蹙的越发深了:“我就那么不济,连朵花都不知道?”
我轻轻点了点头,没有去看他的表情。
这样的花,从来都是装点在路旁,任人遗忘的。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常做的梦?”他的声音低哑。
他常常做的梦,他和我提起过一次,那时候,被毛腿儿不合时宜的打断了,他便没再提过。只是他说起时,脸上一抹伤,我记得清晰。
“我常梦见……”他吸了一口气才说,“开满紫菀的坟茔。”
他的话,和梦里的那句话,猛然相撞,撞得我心口一片疼痛。
在疼什么?我不知道。
“第一次做这样的梦,我还不知道那花儿叫什么,只是觉得简简单单的,干净,舒服。”他继续说着,身下的马也随着他的话语将步调变得悠长,“一直到有一年秋天,那一年……就是廖将军过世的那一年,我在你家门前,看到了它,小小的一丛。问了很多身边的人,才知道那叫紫菀,是一种有故事的哀伤的花。”
他从来不是那么悲天悯人的人,此刻的神情,却柔和的叫人想要落泪。
“他们告诉了我两个传说,每一个,都是生离死别,无休无止的等待。”
我没有去问那两个传说究竟是什么,像是不敢去听一般。只是听人提及,心里便像是凌迟,被人一刀刀狠狠的割着。
很奇怪,我并没有那么深刻的经历,如何会对那故事里的人感同身受?
“不听也罢,不听也罢。”他的叹息声拖得很长,长到几乎入梦。
我们就这样静默的走着,隔半日换一次马,他一如既往的小心着不去牵扯我的腿,我一如既往的不做声默默忍着疼。
天越来越暖和,他的手臂安安静静躺在匣子里,我渐渐不敢去看,我怕,看到它腐朽的样子,便想起那日的梦里,即墨在我眼前消亡。
梦,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东西,纠缠着我,也纠缠着他。
他几乎是自然而然的又一次做了那个梦,他没有说,可是他的神情,放空了的眼神,我看得清晰。
我们之间,几乎已经达成了一种默契,不用说话,不需交流,只是彼此看一眼,便明白对方所想所系。
他总是能在我饿了的时候递来在山野里算得上可口的饭菜,在我困了的时候燃起火堆温暖了夜的寒凉。我渐渐也发觉,日子越久,他脸上的笑容越少,悲伤、担忧、甚至是空无,我都在他的脸上找到过,唯有那抹笑,再也不见了。他连曾经不正经的轻佻的玩笑模样都没有摆出来一次。
或许,太过熟悉,就注定是疏远的开始?
从我不愿说话,到今天彼此无话可说,几年的时间,不长不短,恰好能够让人慢慢接受。
一路上,都太过安稳。我甚至都在期待风浪的到来,平静的日子,让我沉淀成水底的泥。
好在,搅动着一潭死水的事,究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