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四月夜雪(1 / 2)
那一夜,雪下得极大。
血红的眼遥望着远方的都城,他终于是笑了。他踉跄着在雪地里走出一条蜿蜒的痕迹,回头望去崎岖如半生。“啊,这样啊。”他哀怨又释然的叹气,热气在这样的天气变成白雾。雪如同尘埃掩埋着他,像是沙土末过自身,带来活埋般的窒息:“子卿兄,是这样啊。”他抬眼望向前路,而前路被雪掩埋。披头散发状似疯癫,跣足而奔,最终失衡只跌撞几步跪倒在雪地中,冰雪相激,他的眼里有了瞬间的清明和平静,他原本魁梧的身形衰颓坍塌,枯萎成雪中一节枯木。身边的门客不忍心看到原本英武善战的将军,如今被自己效忠的君王逼到如此地步,纷纷转开了眼,但君王派来的长史只是冷哼一声:“武将军可别为难在下了,就算您如此,也当在君王面前。”
有性情冲动的门客冲上前去,挥拳大喝道:“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将军怕死装疯卖傻?”长吏久居宫中,养尊处优被战士一拳打翻在地,雪地上溅了血,他哀嚎一声,却又嘴硬道:“都说武将军最是忠心,现如今君王的命令,武将军也要违抗吗?”“忠心?!就是因为忠心才被君王忌惮,被佞臣弹劾,被权臣暗害,如果这就是长吏您说的忠心,我宁可将军不要!”一贯冷静的门客此时也被气得微微发抖,身为智囊团的他虽然知道这样的话语说出,就再无退路,可他依旧继续说道:“你看着这城,这地,都是我们将士和将军一点点打下来的,这其中有着先王的高瞻远瞩和砥砺支持,现在的君王做了什么?不思进取,好逸恶劳,亲小人,远贤臣,丧尽天良······”
我伍子胥,自问碎首糜躯为吴国。“他开口打断了门客的话语,也制止了另一人对已连连告饶的长吏动手,可他没有转过身来,依然看着都城的方向,可哪怕他的声音已经微小到细不可闻,他的门客仍如在战场上一般令形如流。
他颤颤巍巍地从雪地里站起来,阻止了门客来搀扶的手,转身缓缓靠近了倒在地上的长吏。长吏不自觉地向后躲去,而他面无表情地看了一眼长吏身下留下的雪痕,说道:“吴王给你的剑呢,给我吧。”长吏从身上解下齐王临行时赐给自己的宝剑,跪好,双手奉给他:“将军,宝剑在,在此。”他随手拎起宝剑,从剑鞘中取出装饰华美的宝剑,不发一语,而长吏低着头,双手保持奉送的动作,虽然浑身被冻得发抖,却也不敢有丝毫懈怠。将军把剑随手一抛,正落在长吏面前,长吏被吓得连连后退,门客以为将军另有所想,激动上前,正要开口,被旁边门客拉住。
将军伸出手,一直跟随将军的门客就将将军的宝剑送上。从门客手里取过自己的宝剑,他拉出那把崭新的宝剑,上了战场无论什么良兵神器都会很快被敌人的头颅变得残破,因而他手中的宝剑总是新的。他拉开宝剑,眼里锐光一闪,他本该在战场上,本该为国而战,可如今这把新的宝剑割断的第一个喉咙却是自己的。他想起自己的父辈,当初被楚平王屈杀,如今自己也踏上这条路。
那个时候,哥哥对自己说了什么呢?是了,哥哥让我逃,而他安心赴死。而如今,只有自己赴死。
能安心吗?
怎能安心?!
他仰天长叹:”我辅佐吴国两代君主,可你们称孤道寡枉居王座。奸臣伯嚭作乱,大王无知无仁偏听偏信,民不聊生祸国作乱,居然还要杀我,好极好极,我倒要看看,夫差有何颜面下来见我!“
听到伍子胥直呼吴王的名讳,长吏却不敢出声,他甚至希冀自己此时不过是冻僵于雪中的爬虫,无知无觉,既不会因为不敢出声制止伍子胥将军的犯上而惭愧,更不会因为他的话语而羞愧。“把我的眼挖出来吧。将我的双眼悬挂在都城东门,让我看着越人铁骑奔袭而来,让我看吴国如何覆灭。”他笑了,笑声未断,血已溅了满地。
那一夜,沉沉风雪无边。
可仍然盖不住满地赤红。
夫差得到伍子胥死讯的时候,还是在一场酒宴。
美人在怀,君臣共乐。殿内点了千支长明灯,殿内融融,亮如白昼。听着长吏的回报,他愣了一下。伯嚭在旁怒道:”大王在饮酒,长吏你为何用着逆贼的事来叨扰大王?“他抬起因醉酒而沉沉的眼皮,看着上殿前的长吏,他手里端着自己赐给他的剑,光洁如新,璀璨堂皇。夫差把怀里的美人稍稍推开些,他内心突然有些郁结的情绪:”为何剑上无血?“殿下的长吏把身子弯的更低了,他的声音穿过金碧辉煌的殿,被热气一激,模糊了起来:”逆贼伍员未曾用大王的剑,他,他用了自己的剑。“
夫差听了,没有什么回应,只挥了挥手,示意长吏下去,他面无表情看着自己杯中的酒液。淡淡的黄色,香醇而甜美。伯嚭看到君主这个样子,便清楚地知道此时的大王心情不爽,虽不清楚为何,但他对大王右手边的美人使了一个眼色,那美人心领神会,矫揉着声音,捻起一枚鲜果递到大王嘴边:”大王,这鲜果味道特别好,您尝尝。“夫差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吃下,反而推开了美人的手,有些许不耐烦地说道:”够了,退下!“
殿中的臣子立刻慌忙跪下,大多都在腹诽长吏回报得不是时候,这向来不没事找事的长吏,今次却上殿冲撞,让大王不喜,未来可不好过。然而奇怪的是,大王并没有表露出多余的情绪,反而是笑道:”虽本王不胜酒力,先休息,诸位尽欢便是,不必拘束。“臣子谢恩,看着大王裹一件狐毛长衾,带两亲近的谒者便离去。
臣子们看着最负圣恩的伯嚭在原处饮酒作乐,便也放下心来,各自寻乐,却没发现伯嚭冷冷看着王座旁的美人,杯子酒液分毫未少。夫差走出殿外,天地苍茫,墨色沉沉。
他被寒气一激,不自觉吐出一句:”开春也有这么冷么?“周围谒者相视,都有些慌张,今年的天象着实不对,都已过谷雨,那日却突降半日大雪,哪怕是他们久在深宫,都听闻百姓如何议论,而此时大王问道,令他们左右为难,好在大王仅仅像是一时兴起,并没有深究,反而问道:”不知这天象会不会影响收成?“”自是不会的,听说前几日的雪并未损伤庄稼,反而雪化更是丰年景象。“年轻的谒者家里并非士族公子,而是农户,因此听到君王关心农户不由得侃侃而谈,而另一年老的谒者提心吊胆,想要阻止却又不能,生怕大王想起那不能说之人,更怕大王想起百姓的传言迁怒他们。但大王仅仅是点了点头说道:”那便好。“夫差下意识地想要摸出腰间的宝剑,却想起他已赐给伍子胥让他自刎,殿前长吏带回,他也未曾拿回。罢了,他想起长吏说的,也不禁有些许怅然,他本就知道伍子胥最看不上这装饰华美却毫无裨益的宝剑,幼时向他学武,就曾被他收走,此时自己用这剑让他自刎,他又如何会愿意。哪怕这把剑,明明就是伍子胥送他的。
或许是刚刚饮酒过量了,夫差有些眩晕,他扶住栏杆,冰冷的木制栏杆似乎还带着冰渣,他想起那个人辅佐自己登上君王的宝座,在大典之上,他带着骄傲的神情,目送自己走上最高的位子。那时他是自己的左膀右臂,唯一的相国公。君臣之间为何到了如此地步?伯嚭说他谋反了,是,他谋反了,他居然谋反了!怎么能,全天下谁都可以谋反,只有他不行!全天下谁都可以留有退路,只有他不行!
夫差握紧了栏杆,不由得想起伯嚭说他将自己的儿子送到齐国时候的嘴脸,油滑腻味,带着不怀好意妆砌绝伦的笑意。
他是如何死的,是否对自己留下了片语只言,夫差发现自己刚刚居然没有问清楚,是了,如果不清楚他死的每一个细节,那么,那位绝世的将军便有可能未曾死去,是了是了,他那么聪明,早就该计划好了,逃脱赐死不也该如此简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