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公车问政（2 / 2）

有尚寝女官服侍皇帝刘欣穿戴齐整，又散其发髻，精心梳理。待洗漱完毕，亦未见董贤醒来，便于宫蛾簇拥之下，乘步辇直奔御膳间而去。

长安宫城雍门西郊，毗邻西市南御道之侧，有一深府大院，上匾书“太学”二字。太学乃武帝时，采纳董仲舒“天人三策，愿陛下兴太学，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而倡建，至今已入驻十七名五经博士，育有六百余世家博士弟子。

且说丞相孔光，因反对傅太后上“帝太太后”之尊号被贬太学，已潜心研究儒术，教书育人。开讲有《易经》、《尚书》、《公羊传》、《周官》及《尔雅》等课程。如今年愈六旬，只想于太学兢兢业业终老一生，不料今晨得未央宫少府邸报，日上三杆，皇帝将问政于公车署。

为官多载，孔光已敏锐察觉皇帝此行问政之目的，便早早翻阅多个日食应变之策。历经逼宫事件遭贬至今，孙光渐渐有所领悟：江山社稷乃帝王之所有，率性而为，终将为此付出代价；研习变通，不啻为权臣自保之道。欲重立朝堂，须为君王日食之责而开罪。

辰时刚过，便有一队内宫禁军于太学院门口列队驻足，其后驶来一驾雍容华贵之驷马安车。此驷马安车，乃皇帝征召名士所用。征骋某人，则寓示此人受当今皇帝之青睐，百官名流皆以此为荣。

孔光于太学寝所写就奏牍，着一身素服装扮，与前来接应之公车令，一同出得太学府门，与送行的博士们一一揖别，遂上得公车，四马扬蹄，直朝未央宫门而去。

驱近公车署，远远便见北军仪仗列列，旌旗飘飘。其首领中垒校尉刘歆身披锁子甲快马巡视，禁军持盾执戟金铠银甲虎视眈眈，团团护卫一顶六马鎏金辇舆，真乃龙威虎震，鼓角齐鸣。

孔光见此阵仗，心中五味杂陈。亦曾忝居相位，久沐皇恩，此阵势早已司空见惯，然俟时竟周身颤栗而不能自已。由公车令搀扶下得车来，一步步趋至皇帝辇前，遂纵身稽首伏拜，顿时泪流满面。

刘欣见状也不免哀叹，着驸马都尉董贤扶孔光立于驾前，且俯身问道：“卿去朝多日，王嘉为相，以致朝堂紊乱不堪。时逢正旦朝会，陡现日食，皆要朕效文帝究查自身，书罪己诏！卿乃孔圣之后，礼学泰斗，以卿之见，以为若何？”

孔光一听胸有成竹、振振有词道：“陛下容禀：自我大汉立国至今，日有食之泛四十七例。初为文帝登基伊始，乃十一月晦，日有食之，谪见于天，灾孰大焉！文帝将日食之灾归于崇武，宣发罪己诰！以此剥夺卫将军兵权，使得周勃等勋贵兵权尽失；成帝时，日有食之，其夜未央殿中地震。成帝发日食诏令，申饬群臣不尽忠职守。此后凡遇日食，皆有善道之策，君臣共领矣！”

“昔有息夫躬与傅晏进言，南匈奴有饮马渭水之象，朕于大朝会便宣傅晏与丁明同领大司马，欲整饬军务，不料乍宣诏令，日食即出！卿以为乃朕之失抑或臣之过？”刘欣言罢迫切地凝视着孔光，如同于江海中漂遇浮木。

孔光心领神会，垂首谏言道：“罪臣以为，息夫躬、傅晏为司马之职欺君罔上，轻启战端引发天怒，甚可畏也！故应削其官爵，押廷尉议罪，以应上天之谴告也！”说罢双手呈上应对奏牍。

驸马都尉董贤于一旁接过奏牍，转呈陛下御览。刘欣阅罢奏疏，不由得击掌畅笑道：“爱卿所言甚是。朕囗谕，孔光听宣！”孔光闻听暗喜，忙叩拜于地，伏听玉音。

“孔光三朝辅臣，遵领法度，折节恭谨，特赐金帛一捆，迁光禄大夫，给事中，秩中两千石，即日起登殿议政！”刘欣宣罢，俯身鉴探孔光满头之华发，与丞相王嘉媲德，老成持重，戾气尽失，大器俨晚成。孔光听罢忙退后稽首大拜，边拜边啜泣道：“罪臣多忤逆陛下旨意，今痛定思痛，懊悔莫及。承蒙天家不弃，皇恩浩荡，罪臣虽万死难报陛下之隆恩……”

等辇驾渐远，孔光才颤巍巍站起身来，用袖袍拭干眼泪，于公车令之搀扶下蹒跚坐上驷马安车，低头宁目不发一语，满脑子仍滞留于暖暖圣意里。

初五早朝，皇帝端坐龙椅甫定，便有建平侯杜业出班禀奏道：“太常臣业谨奏皇帝陛下：昔文帝遇日食，即发罪己诏；大朝会日凶距今五日，乞陛下以万民福祉为念，社稷为重，制告罪己诏，以慰上天洪滔之怒哉！”

丞相王嘉遂出班附议，大司马丁明附议，给事中息夫躬附议，左将军公孙禄、前将军何武等三十余名文武百官皆出班附议。

刘欣见殿下附议者众，心中不悦，最后把目光落在东班贰之孔光身上，见其神情静谧若水，烦心自安，便于龙案之上抽取一筒奏疏，交与墀角中常待吕简道：“唱！”

吕简将奏简铺开念道：“罪臣光谨奏皇帝陛下：曰日食者，明阳为阴所临。坤以法地，为土，为母。以安静为德；震，不阴之效也。……昔文帝下罪已诏，乃用兵纵乱，特下周勃等卫尉之兵权。此后遇日食泛四十六次，皆以将用兵不善、文职苟利钻营而获罪。陛下践阼五度春秋，圣德聪慧万民称诵，兢兢业业，承顺天戒，敬畏变异，勤心虚已。然，三公九卿赫赫满堂而不自省，且欲加罪于陛下，目无尊上，欺君枉法，藐视皇权之嫌日盛！罪臣惶恐……”

诸出班大臣闻听此疏皆胆颤心惊，跼蹐不安。此刻驸马都尉、侍中董贤见机出班，持笏揖礼奏道：“侍中臣贤有奏！”刘欣闻听心中自喜，扬袖道：“准！”董贤奏道：“侍中臣贤谨奏皇帝陛下：愚臣弹劾大司马傅晏、给事中息夫躬欺君罔上、穷兵黩武之罪。傅晏、息夫躬以南单于称病不朝为由，欲移六师；又诬单于厌胜不得来朝于后。息夫躬诈称北境危急，使傅晏稳居大司马之职，位列三公。而屯兵北境以拒匈奴，必遭刀兵之灾，引为祸。观大朝会当拜之日，晻然日食，乃天公示凶耳！二贼不除，社稷倒悬，天怒人怨，灾厄连连……乞陛下明察！”举座皆惊。

刘欣眉梢稍一上扬，便纵身而起，于丹墀之上踱来踱去，末了瞟眼浑身颤栗的息夫躬，叱喝道：“果如丞相所言，息夫躬为傅晏上位，不惜发国难之战！傅贼已赴北门，欲六师北征，着车骑将军韦赏将其替拿！羽林军听令，将息夫躬印绶夺下，叉出宫门！”

羽林中郎将闻听诏令，率禁军呼啦啦持戟而上，印绶上缴，息夫躬被禁军以长戟戳地，连跑带爬地轰出了未央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