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神怒天诛(1 / 2)
西汉绥和二年,瘟疫横行,枯旱连连。
前有汉成帝宠溺赵氏姊妹,以至燕啄皇孙,后继难承;后有汉哀帝断袖之癖,终日不喜朝政,又逐贬王莽等一干重臣,授年方十九之董贤迁任驸马都尉兼侍中,月余赏赐万万钱,朝野震动。
时三辅大饥,出门无所见,白骨蔽野,城郭皆空。易子而食,哀鸿遍野……
秋风紧,黄叶飘零。
于南阳郡新都城东南闾里,一字排四顶麻脸粥棚。周边一个个槁项黄馘之流民,凑上迟眉钝目之眼泡,再混于烂碗与筷箸的和鸣声,便如同一脚踏进人间地狱。
掌勺者乃骂年知天命之秃顶师傅,黑麻头巾护顶,身穿粗纺麻衣,其一边将米粥递于挤挤插插之流民,一边对近悦远来者蔼然劝慰道:“莫慌,皆有,皆有……”此刻一家臣自北府疾奔而至,与其交颈嘀咕几语,师傅忙将手中瓢魁交与他人,随即扯过麻巾拭手,又于自已身上搓上两把,抿了抿汗,便随家臣向北府疾步而去。身后便传来声声嘶喊:“贤德公--慢走!”“恩公保重!”……师傅忙回身揖礼,流民们见状,人人躬身相送,个个热泪盈盈。
新都城居中偏北,乃是座地势高出之朱门大府,又谓北府。六街三陌虽车水马龙,府门前数十丈开外,却有持刀府兵把守森严,极为庄重肃穆。再观府门青台阶数及两侧青石瑞兽,及翘首匾书曰:“新都侯府”,竟是位列三公之首的前朝大司马王莽之封国府邸。
瓢魁师傅双足刚踏至台墀之上,两侧府卫皆低眉颔首施礼,谦卑恭顺至极。师傅边走边诹询家臣:“阴陆乃齐相管仲之后,新野三大世家之首,富埒王侯。其又精通音律,乐善好施,今日登门,必有要务。”家臣护其跨过二门,又搭手一指连廊尽头道:“卧梅轩。”
穿东偏门越过回廊,过宝瓶门便是卧梅轩。老远便见轩前门廊下站立一人,肤色白净,两眸更趁得精明。其身穿净蓝直裾丝袍,见师傅走近,忙深深一揖,道:“贤德公!”“阴员外!”师傅忙回礼且先请为敬,引阴陆步入卧梅轩中。
此贤德公不是哪厮,乃当朝太皇太后王政君亲侄,原拜新都侯又迁大司马者王莽是也。幼时其父早逝,与老母相依为命,折节恭俭,勤苦博学,又谦恭有礼,后由叔父王凤、王商提典中枢,忠贞报国、清廉爱民而直擢大司马,位极人臣。不料汉成帝驾崩,定陶恭王刘欣上位,俚语曰:一朝天子一朝臣,王莽被摒除出朝堂之外,下野蛰居。然当朝对王莽仍有忌惮,乃着南阳郡守原宥,监管王莽一举一动,另遣驸马都尉董贤之堂兄董承,担任新都侯国丞相。原宥线报暗察明盯,但凡异动即可令其人头落地。为堤防当朝猜忌,王莽佯装萎靡不振,于侯国挑选三个可人做奴婢,蓄意作乐给郡守看,倒也相安无事。
待二人寒喧坐定,王莽便吩咐仆从调茶。阴陆并未对王莽着装表示诧讶,朴实惯了,倒也自然。见仆从将茶团捣碎,置于壶中,倒些开水,加之葱姜和橘子调味,浸泡片刻,叙至白玉盏中端将上来。品茗方罢,阴陆抚须而谈道:“冬月曾与邓家联保,将新侯国抚民赊粥事宜悉数牍报宛城,今接郡守原宥转诋,经贤良大臣宋崇及周护举荐,朝廷立公为诵,诏布各州。贤德公,众望所归也!”言罢,遂将诋报简牍敷于几案。
“嫠国之忧,忧患于民,乃莽之本分。”王莽睥睨诋牍一眼,便抛掷一侧道:“原宥出自黄门郎官,乃侍中董贤亲手所拔,孰料今日甘做嫁衣,颇费剖判。而今饥馑不绝,流民四起,朝廷制郡泛百零三处,诸郡万民啃树皮、食草根,官府不逮,心中可安?”阴陆点头附会道:“公自归野,傅太后前朝弄权,以致礼崩乐坏,百姓怨声四起。新野周边,自有都侯运筹帷幄,吾与邓兄当随贤德公散尽家资,护一隅之安逸。然近日邓兄略感风寒,违和床榻盈月有余,临前寄语,芝兰之交,诚乞折柳相送之日兮!”
王莽摆手浅笑道:“邓公乃尚武世家,几世忠烈,退耕山林。余赊粥以钓名,顾私而轻友,事实傀怍,余择日定登门拜候。”
“贤德公切勿反躬自责,吾与邓兄已商妥拟定,冬至前赶些短麻褐,以备流民过冬御寒。然缊麻奇缺,已遣家丁赴衡山采办。”王莽见二人恢廓大度,忙趋前拽住阴陆之手臂,谊切苔岑道:“鲍子知我,仁善大义之举,岂为董贤傅晏之流参悟也!余已尽遣邑地于流民,复置几赊粥之地,另于城池内置些棚舍安顿流民,则新都无虞矣。”说罢二人又寒暄几语,阴陆告辞,王莽亲自送出府门,直至阴陆上车方回。
次日王莽啖过昼食,侍女原碧便着手与其净面更衣,内套夹棉,外穿皁袍,抛帻加上巾屋,腰束鞶带,左佩剑右佩削刀,虽秃顶有露,面目有善,却也霸气凌人。
夫人王氏,与王莽素来不睦。其母居济南郡,乃宜春侯王咸之女。其嫌王莽一生为名所累,贤名于外,严苛家人,乃至双目似雾,泪水涸干。夫人身穿粗麻衣直裾,虽补丁累累,却也纤尘不染,干净利落。见王莽要走,便一再叮咛道:“邓都尉卧榻多日不愈,今日拜候,切毋长谈。”王莽俯首称喏。王莽等夫人走远,便对踢门而进的二子王获敦敦嘱咐道:“汝母一向内敛端淑,久滞伤身,获儿抽空侍阿母南闾逛街,顺带拿服眼疾之药。”
二子王获喏了一声,怯怯出得门来,方见其年交二八,面白透粉,双目轻佻,一眉高一眉低的,又身披青紫绣鹤丝绸袍,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手把佩玉寻母亲去了。
王莽刚要出门,家丞董承凑上前来,见其鼠目锃亮,髭胡稀松。头戴重墨进贤冠,外穿黑皁锦袍,鸡瓜似的双手往前一探,禀奏道:“辎车已备,烦公侯移步府门!”
王莽回礼应喏,便随董承出得府门,赶至辎车前,便由原碧搀扶入座,于婢女及府卫之护送下,牛拉辎车缓缓而动。
王获见父亲走远,顿时现了原形,舌头撩边一笑,便远远躲开母亲居所,向西花园方向斜奔而去。王获钻过圆拱门,便是一方蓄宝池塘,塘边横卧一连廊房。王获双手前伸,作探爪状,蹑手蹑脚趋至廊房尽头窗棂前,手抠窗根往里窥视,渺不见一人。王获无望地嗫声嗔叫道:“姨母启门,二公子在此!”
其口中之姨母,乃是王莽刚纳的三个妾室之一,小名增秩,年方十九,已生育一子王匡。小王匡乃王莽第六子,尚未垂髫,由外翁过府照看。增秩聪莹灵动,甚讨人喜欢。于府内,王莽从未当其妾室,夫人悉知其为糊弄官府,只得随了他的愿。
身后一奴婢见状“噗哧”一笑,王获寻声望去,原来是烧火丫头,尴尬少许,便低声恐吓道:“丫头又闹,莫捅个窟窿,小心将尔抛入范湖!”见丫头怪嗔轻蔑的样,又急咻咻上前追问道:“尔可知增秩何处?”烧火丫头卖了个关,道:“二公子,可有好处?”“有有有,”王获眉头一拉,诡笑道:“择日娶尔做填房,可也?”“去去去,范湖寻尔填房去!”烧火丫头不知是吃醋还是怪嗔,小手一摆,摇头晃脑地走了。
王获闻听大喜,穿西门一路小跑,向范湖癫行而去。湖面不大,粼粼镜面深邃清幽,伞大的荷叶托着莲蓬,小风轻吹,巍巍颤颤,适逢鱼儿游戏其间,醉眼迷离。湖畔秋韵,见菡萏已销,木樨已绽,朝阳似火,燎得人燥热微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