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故梦(2 / 2)
见他终于放手,继恩赶忙将张永德扶起身来,交到那少年手中,“赵三公子,殿前都点检今日宿醉,您快带他回去罢,这事闹大了,谁都收不了场。”
瞥见张永德依旧不愿善罢甘休,赵匡义连忙朝他的胳膊狠狠拧了一下,示意他住嘴,自己则面色阴郁地望了望隐藏在继恩身后那个高阔背影,旋即二话不说,带着张永德返回了寝帐。
“叔,这时候咱们应当静观其变,跟他闹起来,没有用处。”赵匡义为张永德斟了一杯热茶,“那个新来的符氏打听清楚没有?”
经方才这一闹,倒让张永德的酒劲醒了一大半,“没有,他不肯说,气得我说了许多符家的话,便把他激怒了。”
“我猜,这消息传到我大哥那里,他恐怕也得像你一样,跑到御前问个明白。”
“你说,这个符家二小姐到底是谁?”
“我听大哥说过,那女子的确美艳不可方物,只是数年前在后蜀被党项人掳走,便再没了踪迹。关于她和我大哥的事,皇上知道的一清二楚,他绝非贪恋美色之人,不会为了一个美人便能冒着得罪我大哥的风险……”
“这么说,那李重进随随便便拉来一个女子,就能让皇上封她姓符,让她做皇后,以后这朝廷哪里还有你我两家的立足之地!”
“我担心得不是这个……”难以捉摸的怪异逻辑,让赵匡义禁不住想到最坏的一种情况,“莫不成,真的是她回来了?”
“你难道说的是那符安歌!”这句话倒是把张永德吓得醉意全无,连带着右耳不停鸣叫,“她不是在后蜀被宠上了天,和咱们皇上彻底决裂了么?一女侍二夫,她怎么可能还有脸面回来?”
赵匡义猛地拍腿,“我早该想到是她,只有是她,才能解释这一切!”冷汗快速浸入他那并不厚实的衣衫——她若回来,必定会追查起三年前淮水那夜的全部经过,也必定会查到自己的头上。
念及此,他腾地跪倒在张永德脚下,像个自觉做错事的孩子,惊慌不已,“三年前的暗夜,我看到她和后蜀那人卿卿我我,是我向皇上告发怀疑她是后蜀细作,如今谁成想她换个身份又成为了皇后,我这性命八成是保不住了……永德叔,你要救我!看在我差点就做了您小婿的份上,求您救救我!”
“匡义快起来,若非她和李重进,我张家不可能沦落到如今妻离子散的地步。”其实,张永德还有句话隐忍未言——若是赵匡义连带着赵家倒了,张氏势单力薄,怎可容忍李重进在朝中一枝独秀?赵氏与张氏,或许自赵匡义求取骓儿之时,便早就该牢牢绑定在一起了,“若真是她回来了,我们需先下手为强,让那女人自顾不暇,无从指责你的过失。你所怀疑的,也必定是大周百姓所怀疑的,一国之母,不是任何有污点的人都能坐的位置!更何况,隐卫在你大哥手里,你快给他去信,请他好好排查,这小符皇后在后蜀究竟有过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叔,”匡义噙着泪,嘴角忽然咧开,似是忽得灵感与狡诈,“既是不为人知的事,无需排查。三人成虎,何患无辞呢?”
翌日,当郭荣牵引带着帷帽的安歌走出故知丘时,穿过左右列队之人山呼高喝的“万岁千岁”,她清晰地收到许多人在跪拜起伏中,向自己投射而来极其冷漠的忖度目光。
郭荣何尝未曾感受到她的芒刺在背,他将众人细微动向与神态尽收眼底,封后之举,既是必须,也是试探。
他知此时非好时,但一场雷霆之变,怕是只能事不宜迟,迫在眉睫之处了。
帝后二人乘车返回瓦桥关驿,车辇停在一处官邸前,匾额上为郭荣亲笔所题“南关帅府”四枚大字。
两人扣着手移步府内,穿过一进与二进院落,直奔后庭。
后庭东墙下,赫然耸立着一座被石砖覆盖、被木亭围栏的土包,安歌疑惑地注视着这个像极了坟茔的怪异建筑,因郭荣脚步未歇,与它擦肩而过的安歌,只得边走边转过头去,企图寻找这枚土包伫立在此的半分缘故和理由。
“微臣叩见皇上、皇后娘娘。”
清朗男音忽起,直教安歌瞬间失掉了魂,她怔立在原地,屏住呼吸,等待着那人抬起头来。
待他终于挣扎着从地上起身,只见俊颜如旧,唯添几分沧桑,清癯长身,与从前别无二致,就连那带着浓墨离愁的浅笑,都和记忆中分离那日的残留无半分区别!
安歌飞奔到他身前,一把将他抱住,忽觉不对,再推开他单薄的身躯,两人早已涕泪满襟。
“你的胳膊呢?天!你的胳膊呢?”她死死攥着他空荡的右臂管,声嘶力竭地大吼。
“没事,都过去了。”他用左臂搂着几乎喘不上气的安歌伏在自己肩头,又哭又笑,“妹妹,我好想你。”
“二哥!二哥!”安歌嘶哑着大吼,自河阳一别一十三年,她只想把这些年想他的、欠他的、恐惧的、深埋心底不愿触碰的呼唤,对着他一声一声地归还,“我对不住你,没有保护好忍冬,你怪我打我罢,只要你心里好受些。”
“傻孩子,我怎会怪你!这是忍冬期待的结局,是她对这片辽阔大地最完满的诠释。想念着她一十三年,越想越觉得她的通透和勇敢,令我敬服。”符昭信面带微笑,可见早已放下过往,重新前行,“那年你我同在栾城抗辽,却因彼此身份无法得见,后从子期口中得知你平安,我才放心地走下去,走到今日。有你这个妹妹,我符昭信,与有荣焉。”
“这便是安歌妹妹么?”
安歌诧异地踮着脚,绕过昭信高耸的肩膀,才见身后一位略显黝黑肌肤的异族女子,挺着渐大的肚子,款款信步前来。
昭信微笑间早已单手相扶,“安歌,这是你二嫂,阿尊。”
姑嫂二人携手初见,已是相谈甚欢。
“昭信……”身后伫立已久的郭荣忽然抬手示意,“快带朕进去坐坐,和你有事商议。”
安歌见状,亦要跟着进去,却被昭信略显慌张地挡在了门外,“让阿尊陪你看看忍冬吧。”
安歌便乖觉地扶着阿尊,坐在搭建衣冠冢的亭内,亭下茔周,皆是一簇簇绒毛如星辰绽放的忍冬花。
二人攀谈许久,讲述着这十三年间桩桩件件似沧海桑田的人生变迁。
阿尊圆润的脸庞泛着圣洁的光,她说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抛下辽国公主的身份,归身汉籍,未曾想过会和有杀父之仇的男子情定终生,甚至有了孩子,更从未想过自己会一辈子守着素未谋面女子的衣冠冢,对她生出无上敬服。
过去很多年,她化身女尼,从北方走到南方,从大漠走到黄河,既是寻找真理,也是为父亲曾经的所作所为微赎原罪。
当她终于不再抑制自己对于昭信的愧疚与思念,她选择回到栾城,看着他十几年如一日地守在忍冬的坟冢身边,她便想也这样一辈子陪着他,哪怕什么都没有,什么爱都无法得到,她也愿意遵从内心的归一。
在她的生命里,昭信就是唯一明亮的太阳。
“我做的错事,便是年少气盛时,砍断了他的右臂。”
“我听子期说过你俩的事,二哥和你,都是情意至上之人。”安歌温柔地抚着阿尊的肚子,惊奇地感受着其中懵懂的蠕动,“忍冬已成古人,如今你和孩子真真切切地守在他身边,才是他全部爱给予倾注的港湾。他的右手虽已不在,但如今,你就是他的右手,更是他一切幸福欢乐的来处和去处。想必这也是忍冬姐姐,在天之灵想要看到的。”
“谢谢你,安歌!”阿尊忧思褪去,而得笑靥如花,“对了,你说的那位子期,可是你妹妹骓儿倾心的男子?”
“咦,你怎会认识骓儿?”
“此事说来也是凑巧,我那时化名‘蘅信’,在潞州布施,就遇见骓儿,那些日子,她深陷情爱之事不能自拔,我对她稍加点拨,后又遇上灭佛之事引发的众乱,她的慧根便得以生发,知道情爱之外的人生之苦,也知情爱之内的势均力敌才可长久。”
“骓儿如今在金陵,已经和她的子期成婚了。”安歌若有所思,恍然一笑,“或许这便是佛家所说的‘缘’罢,所以兜兜转转,我们注定成为一家人。”
话音未落,厅堂的大门已经打开,郭荣与昭信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今日,朕也随安歌一同叫你一声‘二哥’,以后,幽州南关便交给二哥了。”
“微臣绝不负圣主所托!我在关在,关亡我亡!”
“我们每一个人都要安稳无恙才是……安歌,跟二哥告个别,咱们过两日便启程回汴梁了。”
“怎么这么快回銮?不再往幽州去了么?”
“圣上自有他的盘算。”昭信打断了安歌的满腔疑惑,“之后随圣上好好回去,路上千万要照顾好他。”
“你放心吧,”安歌牵着耶律吕阿尊的手置入昭信掌中,“忍冬姐姐曾经托梦告诉我,‘忍冬花在最后的冬天选择拥抱烈火,只因为感受到了一辈子未曾有过的炽热’。这一生,你要好好地代她活下去,和二嫂、侄儿一起,活出她此生该有的精彩和价值,如此这般,她便也会活着。”
将府之外,残阳之下,一双并蒂连理,伴着散逸飘扬的忍冬沁香,扶手而立,他们满怀激动与隐忧,遥望着渐渐远去的车辙印记,久久不愿归去。
“安歌,方才你说的极好,活着的人应当代故人,活出她此生该有的精彩和价值,如此这般,故人便也会活着。”
安歌像孩子一般开怀的扬着额头,骄傲而自得。
“若是哪天我死了,我希望,你也要像你方才所说的那般去做。”
“你说什么呢!”她瞬间哽住,六神无主地垮下身来拥着胡言乱语的夫君,眼泪止不住地在眼眶打转。
“我就是随便说说。”郭荣强笑着,眼里却也隐隐反射着水滴的柔光。
“你若死了,我便和你一同死。你若再胡说,我现在就死给你看。”不知为何,安歌心头阵阵发慌,她只能故作无理取闹,才得以换取他的不忍和求饶。
“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咱们都好好活着。”
安歌再未答话,那一路上,銮驾之内也再无片刻呢喃言语。
窗外已是雷声滚滚,阴云密布。
二人相互依偎,却相互无言,好似在享受着彼此相拥的安宁时光,也是在排解着无处排解的忧愁和不祥。
雷电之电,顷刻之光。
世人皆苦思量,何为梦幻泡影,何为寂默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