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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一章 欢忆(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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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仗围山晓霜切,离宫积翠夜漏长。

夏夜骤雨来袭,气势汹汹地捶打在御营从帐之上,几乎盖过帐内急促绵密的阵阵高咳。

他的脸已涨成绯红,手中仍旧不停歇地持着朱笔,在南唐发来的请安奏折上点评勾画,飞舞字迹密密麻麻。

“江南虽近服,尔等足表忠勤,朕心甚慰。过往三载,两地交战,尔处城垣多衰败,戍兵多寡缺,当务之急应为治兵与修缮守备矣。吾与汝曏(同“向”时为仇敌,今日为一家,大义已定,无使吾忧。缮甲兵,据守要害,方为子孙百年大计。尔民亦为吾民,故无须多虑,速当启行。”

“陛下,已是四更,明日大早还要启程回銮,您千万注意自己的身子。”继恩忧心忡忡地献上一杯热茶。

“你没与皇后胡乱说罢?”

“奴才没有。”

“管好你的嘴。”郭荣抿了口茶润着喉咙,方才止住了闷咳,“这两日流言仍旧甚嚣尘上么?”

“传言愈发厉害了。说皇后娘娘原为蜀人,身份存疑,还有说皇后娘娘即为花蕊夫人,一女侍二夫。流言者广而众,需要些许时日顺藤摸瓜,才能查出始作俑者。”

“这人没把算盘打在宣懿皇后的名头上,就是在挑衅朕底线的同时,又不敢逾越雷池半步,当是个狡猾的内鬼。”郭荣面色沉郁,目光一凛,已定决心,“那东西教人备好了么?”

“都按照您的意思备下了。”

“就让它是时候‘水落石出’罢。”

“万一这事与他无干,岂非误伤?”

“很多猜忌需要斩草除根,朕绝不容许这等小人侍奉左右……”说罢,郭荣忽感胸中一阵憋闷,他强摁着桌角,抵挡疼痛来势汹汹一波又一波的侵袭,额头发着豆大汗珠,青白虚浮的面色,教继恩急得几乎就要哭出声来,“来人,快传太医!传太医!”

“别声张……”郭荣蹉跎着背,用额头抵在桌上,一口一口喘着大气,过了半晌,绞痛像来时那般突然散去,目光所及终于清晰,“不要惊扰皇后!”

继恩焚心似火地端着半碗温热的汤药,缓缓灌入郭荣口中,见他气息渐渐平顺下来,才顾着抬起袖子,擦着圣主不愿意看到的满脸泪痕。

“男子汉,别总哭戚戚的,朕没你想的那么容易死掉。”

“陛下,您造福九天,一心为民,一定能长命百岁!奴才该死……一定万岁!”

郭荣无力又无奈的逸出轻笑,倏忽忆起那日陈抟院中从拉姆拉错湖取出的圣水和自“五六”谶语中隐含的天意,略略安下心来。

翌日晨曦,大军从瓦桥关拔营,李重进率马步军与新晋幽州南关统帅符昭信一同留在北地清扫汉辽余孽,自易州返回的赵匡胤则和御驾于莫州顺利会师。

那是安歌回来后第一次见到赵元朗——如今,已是大周赫赫威名的殿前都指挥使。

滚沸流言包裹之下,聪明如他,俨然已猜到几分真相,翻身下马走近銮驾,得见符安歌与圣主携手相坐,赵匡胤并未表露出几分诧异,反而正襟叩拜,佯当初识,“殿前都指挥使赵匡胤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娘娘!恭贺陛下燕云得胜,大军凯旋!恭祝皇后娘娘千岁福惠、四季台绥!”

安歌也不作声,颔首微笑,以示回应,见他体格较之前更多精壮和霸气,常年在生死一线嗜血得生,历练有成,如今又得圣眷,心中不禁慨叹,君欣不再是原来的君欣,他亦不再是当初那个藉藉无名、单纯莽撞的赵元朗了。

“匡胤,这一仗西路作战顺利异常,多亏你的心血筹谋。”这些年,郭荣在众臣面前多严苛凛肃、不苟言笑,鲜有在今日这般众目睽睽之下,与臣子谈笑风生的,“朕喜得皇后的同时,亦听说你又添育一子,朕与你各得双喜,待回梁后当好好庆贺一番。”

“微臣代全家叩谢陛下!另有一事,斗胆请皇后娘娘示下,四子尚未取名,不知可否有幸,得娘娘赐名?”

郭荣颇有深意又饶有兴味地看向安歌,“皇后可愿给匡胤这份见面礼?”

“那是自然。”安歌心中不觉亲近,反而有了几分被试探讨好的疏离古怪,“古人云,与阶前兰桂齐芳,以祝愿子孙富贵繁茂,且君子‘贵而有德’。赵将军,贵子之名,冠以‘徳芳’可好?”

“微臣代小儿赵德芳,答谢皇后娘娘!”

见赵匡胤谦卑恭敬复行大礼,又得帝后恩宠,张永德叹了口气,冲身旁一言不发的赵匡义小声说道,“有你大哥在,他们不会动你,你也别再作妖。那事……尽快收手罢。”

赵匡义不知可否,眼神中的狠厉与不甘一扫而过。

整军会和跋涉,安稳有素,数万人两日之内便跨过滹沱河湍流,直抵邺城。

倏忽,夏日午后凉风渐起,天色迅疾阴沉下来,直令满身汗浸的张永德打个寒噤,这才惊觉位于队首开道的殿前军速度减慢,而后不知何故,彻底停滞不前。

镇守銮驾左右的他警惕地扶着剑鞘,环顾四方,“禁军守卫护驾!”

一位士兵从队首赶来报信,大家方知,原是前方一块巨石挡住了去路,赵匡胤正着人想法子排障,并不妨事。

继恩使了个眼色,从旁的小黄门便一溜烟地跑去探查。

不一会儿,那内监惊慌失措地回来,伏在继恩耳旁嘀咕了好一会儿。

后者亦像受了惊,忐忑地向室内的帝后禀奏,“陛下,前方现一怪石阻路,本可绕行,但事关重大,众人不敢轻动,还请陛下亲去查看。”

“你留在车上。”郭荣不由分说地只身带张永德前去,安歌好奇地探出半个身子张望。

过了许久,仍不见有任何动静,不禁嘀咕,“一块石头而已,怎难搬到如此地步?”

她正犹豫是否下车,却见一位驾马之人,呼哧带喘地面露讶异神色,又似是受了极大的挫折与委屈,与大军方向背道而驰。

与御驾擦肩的一瞬,安歌才看清,那人不是张永德,还能是谁!

安歌即刻唤来方才前去打探的内监,逼他说出实情。

“那巨石怪异得很,上面像是长满牙齿,要把人吃了。还有,上头像是天然生出几个字,写着……”内监小心翼翼地看看左右,后靠到安歌耳边低语,“点检当作天子。”

安歌惊愕地回首看向形单影只早已远去的张永德,再回过头来,郭荣已经行色匆匆地返回到车驾,身旁则跟着大气不敢喘的赵匡胤,他紧皱眉头跨上马,开始护卫御驾于左右。

亲征队伍重新启动,几人正在紧锣密鼓地朝石牙缝隙中放置硝石。

未过多久,便听一阵震耳欲聋的冲天轰鸣,带着预言和谶纬的石头被炸成粉碎。

她松开捂着耳朵的双手,朝缄默不言的郭荣发问,“张永德去哪里了?”

“留在邺城,给长公主守墓。”

“免职了?”

“嗯。”郭荣波澜不惊地说着,“赵匡义也遣走为其父守孝去了,三年不得归返。”

“我害怕。从我回来的时候,就开始害怕了。”

“怕我变成一个暴君么?”

“怕我这次回来给你惹麻烦,更怕你为了我大开杀戒。”

“重进、永德、匡胤三人皆为能才,重进忠义,匡胤勇武,与你为挚友故交,又多次助朕于危难,朕不再疑窦。而永德不同,前有长公主自缢之事,先帝病重,他亦为储君人选,又常年掌握禁军,威望甚高,若有贰心,恐是大患。那后晋的石敬瑭就是后唐的驸马,之后篡唐立晋,自称天子,永德现在的地位与之多有相似,我绝不能重蹈此般覆辙。更何况,自你回周,流言四起,朕已派人查实,皆为张永德与赵匡义唆使,此时不除,后患无穷。”

“今日这样连坐,就不怕影响到赵元朗?”

“朕已让他代为行使‘殿前都点检’之职,他是聪明人,自会懂得朕的苦心。若非看在他的份上,朕早就要处理他那不安分的弟弟了。”

“我知你需要找个借口,将不对的人逐出权力中心,可是这招过险,万万不能再有下次。”

郭荣满脸既是骄傲又是无奈,“竟还是让你看出来了。”

“既过这一关,求你歇一歇罢,别再劳心费神,可好?”

经此一事,郭荣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下来,他将头枕在安歌腿上,纵使车队一路南下颠簸奔走,亦没惊醒了他难得的深沉好梦。

约摸一个时辰,御驾辙顿,窗前传来继恩的声音,“陛下、娘娘,安阳到了。”

打开车门,一座五层八面的巍峨高塔遮目盖天,红墙绿檐相间着色,庄严亦不失浓酽,塔身自下而上逐层渐宽,如一把巨伞鼎足于天地;塔基通体为黄石浮屠,连绵成片,细叙着佛陀六道的转生故事。

夕阳垂幕,金光浮动间,佛雕似随光束栩栩摆动,再伴着檐角数十只翠色铜铃,浑然一体,于晚风吹拂之下齐声伶仃,令人恍如置身佛国世界。

见数年前的纸上之作,今竟由一砖一瓦筑成真实,安歌心潮澎湃,纤手却被五指扣住,郭荣不让其他人上前,只牵着她的手,在极其炫目壮美的晚霞笼罩下,缓缓走向门券。

“带你去赏夕照天宁。”

通往天宁塔顶平台的通道幽深昏暗,狭窄陡仄的石梯,仅够一人通行,从每层塔孔穿透而过的血红余晖,是努力攀爬的他们唯一能够借助的光亮。

安歌与郭荣一前一后,纵然已是汗流浃背,亦默契无言地级级向上。

终于,郭荣扶着墙壁,率先停下了脚步,气息略显混乱急促,“这些年,我都会来这里赎罪,希望能获得佛的谅解……如今想必佛祖已经原谅我,让大周夺回幽州南关,也把你送了回来。”

“你与佛祖一样,所做皆为苍生所求。”安歌胸口起伏着,一朵精美的菩提叶倒影恰巧落在脚旁,“佛祖懂你,又怎会怪你?”

说罢,她仰望着头顶依旧幽长蜷曲的步道,“我二哥曾去过泰山,他说那里有道十八盘,需手脚并用才能爬上去,今天咱们这个天宁塔,倒真的和它有的一比……对了,你没想过要去泰山封禅么?”

郭荣翕出一声浅笑,“我不够格。”

“为何不够?”安歌转过身去,“古代凡君王有为、功绩卓著的,哪个不以泰山封禅为尊?以你今日之功,已令国土光复近似唐时,又令中原百姓安居,只待收回幽州,我定要把你拉上岱宗之顶!你说,在那上面看夕阳,不知会有多美。”

“泰山封禅一类虚事,劳民伤财,我不愿做。不过,若你想赏岱宗夕阳,我一定奉陪。”

郭荣扬着头,俊秀五官因近日消瘦更显立体,带着温柔暖意的霞光此时正巧穿过窗孔投射到他全身,像极了披洒金光落入凡尘的仙子,圣洁得不沾染尘世的半丝污秽,教安歌直勾勾地盯着他,沉溺于颦笑绝艳,无法自拔。

见她如此痴傻地凝望自己,郭荣咧开好看的唇角,抬手爱抚起那面无比熟悉又永远抚不倦的玉颊。

自相识至今,每每相望,两人却犹如初见之时般春风化雨、心鹿乱撞。

安歌刚要把手覆上,却感那掌心突然抽离。

他的宠溺伏在脸上还未散去,手依旧高举着,连着身体一起僵直地向后倒去,瞬间远离了那片同样极速消逝的霞光,堕入脚下深不见底的漆黑,隐匿在她羞笑与惊愕的眼眶里。

安歌只是呆呆地看着指缝中攥紧的衣衫残片,她明明抓住了他,明明又什么都没有抓住。

天旋地转间,她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下到他身边的,只是看着他满身是血,偌大的身躯,毫无知觉地停在一截石梯上。

她看了看涌上前来惊慌失措的人们,又看了看促狭的窗外,道出最后意识的残存,“天黑了……”

安歌没有昏厥,但那夜之后发生的事,她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弦月升起,本已进驻安阳行宫的郭荣忽然清醒,用指甲狠狠掐着赵匡胤的手臂,语气坚定,不容置喙,“速启程回梁,昼夜不得歇。”

六月初一,御驾抵达京城,官民夹道左右,欢呼齐贺此役北征大捷,只是这一切,郭荣都没有机会看到。

自天宁塔坠,便彻底打碎了他身上原本的完好康健,胸痛来犯越发频繁,即使他再不请愿,也只能无力地在安歌面前,血淋淋地呈现他的一切隐秘。

“你别过来……”郭荣用头顶住车角抵抗剧痛,情急之下,将安歌拨搡一旁。

“我叫太医……太医……”安歌坐在地上,几乎就要吓得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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