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凯风(1 / 2)
显德三年正月初六,自郭荣派遣李榖为统帅南下淮河,已有整整一月。
大周与南唐国土隔淮而治,自后晋以来,南北两岸相安无事,似成默契共识。
南唐之地本属杨氏吴国,吴国大将徐温养子徐知诰凭借自己侠胆奇遇,苦心孤诣二十载,终而罢黜吴帝杨溥,恢复本姓,更名李昪,改国号为唐,为与李克用、李存勖的后唐加以区分,是为南唐烈祖也。
李昪在位期间,轻徭薄赋,息兵安民,交好毗邻,致使淮南之地不同狼烟北境,呈现一片繁荣安宁之景,故有“北土士人闻风至者”不计其数,诗文骈飞、歌舞升平之势,似有几分盛唐遗风。
南唐升元七年,李昪驾崩,李璟登位,一改其父内敛自治之策,对内骄纵,专宠佞臣,官场渐朽,对外则四面出击,包抄吴越,灭亡闽国,击破南楚,因周边势力国小军弱,南唐多得威风,璟帝自恃力强,又把手伸向中原,后汉李守贞、周初慕容彦超叛乱均有其背后声援之影,唯恐天下不乱。高平战时,他和契丹、北汉暗中联盟,企图一捣大梁国都,奈何有心无力,吴越、南楚接连复势,亦让其自顾不暇起来。
如今中原实力秩序今非昔比,收复南唐,已在郭荣平边国策的一念之间,势在必得。
正阳属双子城,横跨淮河两岸,李榖携兵在周属西正阳用了多半个月才搭好浮桥,趁冬季水位低浅,南唐把浅军队又撤了去,全军便畅通无阻地到达唐属东正阳,顺势诛杀敌军数千人。可是,距正阳城不过数十公里的寿州,却成了阻碍他们继续所向披靡的拦路猛虎。
南唐统帅刘仁赡奉命守城,令李榖久攻不下,李璟帝当即命身居高位的刘彦贞率两万人自濠州驰援寿州,皇甫晖、姚凤率三万大军向寿州东南重镇定远进发,意图拱卫寿州阵地。
李榖自知搭建浮桥之不易,南唐五万大军齐齐朝自己袭来,再加上他们本就少舰船稀、不善水战,若是南唐战舰悄无声息地从背后截断周军和身后浮桥的去路,全军覆没当是必然。
于是,他当机立断,烧尽寿州城外粮草,返回正阳,面向敌军,保卫浮桥,亦是保卫返周的最终退路。
战报自前方传来,郭荣铁青着脸,月余进攻又归原点,故而十分不悦,当即下令李重进火速觐见。
“寿州久久不能攻克,重进,朕想派你做先遣军,帮朕稳住李榖后撤计划,其余的,朕来想办法。”
“通过李将军此番虚实打探,便知寿州为南唐重兵把守之地,”重进望着羊皮地图上密密麻麻的淮河城池,不禁诘问,“若是我们绕过寿州,夺取濠州,是否可行?”
“断不可行!”
他俩惊讶地循声望去,安歌从阳光直射后的暗黑角落伏地腾起,拍拍手上的浮土,便上前夺过戒尺,在羊皮地图上细细比划起来,“淮河沿岸共有六个重镇,自上而下为光州、正阳、寿州、濠州、泗州和楚州,最上游光州南邻大别山,距南唐心腹之地甚远,行军不便,否之;最下游楚州河面渐宽,又直通漕渠,连接长江,南唐援兵极易乘船而至,否之;泗州与濠州位于中游,若有上游寿州、下游楚州合力夹击,城池得而复失风险极大,否之。”安歌拿起腰中短匕,直插寿州图位,“故而,唯攻寿州,可分化上下,得寿州者得淮河,得淮河后,溃其心智,可势得江南!”
李重进眼前一亮,瞬间拨开整盘策兵之计的重重迷雾,赞许地伸出拇指,朝安歌示意,“皇后娘娘兵法日渐绝妙上乘,当令微臣刮目相看。”
安歌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我哪里有这么好的计策?都是陛下自己想出来的。”
“你何时从安阳回来的?朕一点都不知道。”郭荣嘴角数日间少有地翘到耳边,整个人从紧绷的状态立显平复。
“天宁塔工程,我让次翼监工了,因实在放心不下,便赶快回来准备开拔之事。”安歌望着他万事皆亲力亲为的模样,嘴唇都带着几分干涸苍白,着实心疼不已,“你一个人筹划全盘计策,不食不休,內侍们不敢叨扰,就连我悄悄入殿你都不知道。我坐在殿角,看着你专注思考,听着你自言自语,再加上我天资聪颖,看着看着,便了悟了你的计策。”
“别怪我帮你说出来,你太累了,后面还有很多累心累身的事,我能帮你的,便帮你分担一点点罢。”
郭荣当即通传诏书,下令两日后发兵亲征,又命马步军都虞侯李重进为先遣统帅,代李榖指挥督战复进反攻寿州!
少倾,安歌和重进一前一后从滋德殿踱步而出。
“你的身体刚刚痊愈,我看稳妥起见,还是请陛下更换战将罢。高平一战你受苦太多,南唐又是一场硬仗,我怕你顶不住。”
见她扶着眉,一片郁郁多思的样子,重进撑着结痂又痛痒的腰身,强忍发笑,“你如今当真是母仪天下,刚心疼完陛下,又来关心我,如此下去,小心早早变成小老太太一样啰里啰嗦了!”
“我看你欠揍的样子果真是完全好了,”安歌挥着拳头在他面前虚晃一阵疾风,“也对!当初紫宸殿修葺一新,本要做本宫与陛下的新房,谁知让你鸠占鹊巢了好多天。既然吸走了些许凤凰灵气,也该好好为我和陛下出出力才对。”
“是,皇后娘娘!”子期毕恭毕敬地弯腰呈礼,忽而停顿下来,“骓儿她……”
“骓儿确实找到了,”安歌一眼看穿了他的心事,“只是她目前不肯回来,有人保护在她身边,你放心。”
“既然如此,我上了战场,便没什么可顾虑的。”前一秒还在信誓旦旦的他,下一秒便彻底祭出钟子期原原本本的雅痞风骨,“再者说,皇后娘娘的凤榻可不能白睡!”
安歌眼下只想掐烂他这张只朝自己肆无忌惮的嘴。
他灵活接过安歌大力扔来的袖暖,递回给她,好意提示,“出征前这两天,多陪陪宗训罢,他很想你,又不敢打扰你。”
安歌回到紫宸殿,命御厨将自己专门从安阳带回来的粉浆饭、血糕、炒三不沾等一众吃食重新加热,又卷起袖口亲下厨房,打算为宗训和允予准备俩人最喜欢的糖粘子。半晌后,宫女畏畏缩缩地近身回话,说宫里四处找不见他俩踪影。
安歌也不以为意,只是差人出宫去夏虞侯和绛珠处寻找,有时政务繁多,宗训隔三差五被夏叔夫妇接出宫小住也是有的。
“娘娘!”半个时辰之后,那宫女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她跟前,带着哭腔回道,“奴婢去夏家的时候,只见夏姑娘一人,他们都说今日没有见过大皇子……”
已化成浆又带着滚烫热气的糖汁,顺着铁勺重重滴在安歌食指上,燎泡和愤怒瞬间一并发起,“次翼不在,你们就这样看顾大皇子的么!”她一把将解下的围裙砸到宫女身上,“若是宗训出半分差池,本宫亲自剐了你!”
“奴婢实在太累了,打了个盹,再醒来就找不到他了……”那宫女也不过十五六岁光景,正是贪玩贪睡的年纪,自知犯了大错,匍匐颤抖着呜呜哭泣起来,“奴婢知错了,奴婢知错了……”
“还不快去找!”安歌看着窗外渐渐暗下的天色,心窝连着手指,一揪一揪地发起疼来。
她随即带着紫宸宫一众奴仆和闻讯赶来的夏虞侯,把前朝、后宫、花园,甚至城墙上都翻了一遍,之后,安歌独自站在宫内唯一一处活水之地——死寂般的沧月潭旁,怔怔地看着薄冰之上凿开的几个黑不见底的冰钓垂洞,手脚已是一片冰凉。
寒鸦扑棱着翅膀乱叫,一个人影和院落忽而钻进脑海,让她仿若抓住了救命稻草。
她上气不接下气地飞奔到高颐宫前,一下又一下重锤着紧闭的院门。
过了好久,大门才不情不愿地打开个缝,露出柴守礼那张不屑一顾的脸,“皇后娘娘今日怎么想起老夫来了?”
“国舅,您见到大皇子没有?”
“没见过。”他面无表情地说着,便要关上门。
“我们把宫里翻遍了,都找不到宗训,他真的没有在您这里吗?”安歌急不可耐地用手肘卡住,不住央求,“求求您让我进去找一找,他毕竟是您的孙子啊!”
“可别!”柴守礼声音瞬间高了八度,阴阳怪气地指桑骂槐,“你们都是有身份的人,我一个孤寡老头,不敢攀你们的高枝儿,什么孙子儿媳,我连只猫狗都没瞧见。”
听他如是说,安歌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就要跑走。
“我告诉你,宗训若出事,怪不得别人,只能怪你!”安歌正要转身,便听他在背后朝自己竖着食指,冷言冷语,不留任何情面,“你肚子不争气,只生了这个男娃,又独自霸着荣儿,不让他纳妃纳妾,才令他子嗣单薄,宜哥他们没了,你难道还要让他再一次膝下空空吗?荣儿要是就此绝户,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说罢,砰的一声,阖门而去。
这些字句像是凶神恶煞的飞刀,一笔一划、仔仔细细、分毫不差地插在她本已胆战心惊的心口,一口气息未顺,竟逼得她喷出一口淋漓的鲜血来。
踉踉跄跄地回到冰封的沧月潭前,安歌魂不守舍地开启泪闸,撕心裂肺地吼着,“砸冰,快砸冰,快来人……救命!救命啊!”
闻讯而来的郭荣从背后一把抱住几近歇斯底里的安歌,他看着十几个內侍挥舞着尖锤,听着一声声敲在胸口的梃击声,双目通红,绝不相信那般乖巧懂事成小小一团、必定将会承接一生平安幸运的宗训,竟会毫无知觉地躺在这冰冷的河底!
他命夏虞侯和继恩架着瘫软的安歌,已打定主意,快步朝南巷飞去。
“铛铛铛!”郭荣高声振和,浑声洞天,“快开门,是我!”
院门很快便被开启,显得非比寻常又急不可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