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佛湮(1 / 2)
“小师父,准备好了么?”
“好了。”那位年轻僧侣初看不过二十岁,颧骨高耸,显得整个人清癯而健硕。他罕见地在众目睽睽下褪去衣袍,赤身在石台上盘腿打坐,裸露的古铜色躯体,遍布着孔武有力的肌肉,坚挺不屈。
忽闪跳动的火把,在光洁的躯体上反射出成群结片的暗红,预告了血管中流淌的汩汩鲜活,即将从肉身飞流挣脱。
“师父的献身,将是对所有诋毁伤害我佛的罪人最有力的反击和诅咒!您将在莲刹得到永生,从此注视着罪人们接受最深重无尽的因果缠报。师父功德无量无边,不可称计!”老僧双眼通红,回身死死盯着城墙上重叠囤聚的官兵,连带着他身边无数双或慨然或迷茫的眸子,齐向城楼高处投去,如飞刀犀利。
他们坚信,这是无法阻挡的不可原谅,更是带着无上信仰和不竭诅咒的力量。
老僧拿起一只精细打磨过的铁钩,钩子一端尖细如刺,另一端悬盏小灯,灯壳内盛满清澈而半凝的液体。
烛芯触火,明灯美奂,橙光平和,安宁温热。
下一瞬,发散着幽幽死亡银光的铁钩已深深扎入赤裸少僧的肩头,针刺悬挂在肉脯之上,摇摇欲坠,因颤抖而饱满的肌肉让刺针趁机更深地栖息钻入。
他连连屏息痛楚闷哼,却被前排围观女子们花容失色的尖叫隐成静默。
终究倒好,这才是人们以为的虔诚高僧的模样。
一盏两盏三四盏,五六七八九十盏。
千盏万盏无数盏,肉灯长明红梅染。
凝脂缓缓滴漏在身,祝融君伴着微风撩拨,不住播撒炽热之种。
忽而势燃,少僧烈火焚身,却仍坐如山雕,寸步未动,生死不辨。
众人以为他已圆寂,无一不动容愤慨,热泪夺眶。
一声嘶哑宛如来自阴间的怒吼从天而降,“我愿献身死,佛光永不湮!”
嘴里喷射的熊熊烈火,将他从头到脚包裹着吞没,同时,亦点燃了其他人最后一道理智的防线。
暴乱一触即发,男女僧尼擒着各式法器当做武器,即欲揭竿而起。
少年幸得圣上手令,才不致在这暮夜被关在城门之外,然刚一入城,便被四面八方涌来的百姓和僧尼人潮,推搡着朝刺刀密布的关卡冲去,身后近卫眼疾手快,才将他连人带马拉了回来。
“赵普,潞州城怎么这么乱?”他甩着高耸不羁的马尾,满脸惊诧地看着眼前一片缠斗。
“三少爷,快看这个。”赵普连忙递上一块刚从城墙上撕下的玺印黄绢。
“敕天下寺院,非敕额者悉废之。禁私度僧尼,凡欲出家者必俟祖父母、父母、伯叔之命。惟两京、大名府、京兆府、青州听设戒坛。禁僧俗舍身、断手足、炼指、挂灯、带钳之类幻惑流俗者。诸州需每岁造僧帐,有死亡、归俗者,皆随时开落。”少年正借光速阅,一个暴徒见他们外套军官样式的铠甲,抡起大力金刚杵就要朝他们身上砍,幸而这几位矫健男子皆非等闲,及时闪躲过去。
“潞州节度使干什么吃的,怎得还不治乱!”赵光义骂骂咧咧地闪躲到城角昏暗一隅。
“大周僧尼和居士人数庞多,柔道处治总好过兵戎相见。民众反叛,灭佛就得不偿失了。”
“看来此地不宜久留,”听赵普如是说,赵光义夹紧马肚,当机立断,“咱们快走!”
赵普随即从包袱里掏出一套僧侣灰衣,要披在光义身上作掩。
忽听背后一声高亢悦耳的女音振喝,“在下有皇室人质在手,放我上城楼!”只见那女尼功夫了得,虽手擒人质,脚上仍如闪电一般,踩着众人刚刚架好的攀城云梯,竟十分轻巧地飞旋登临至城楼之上,惹得暗中接到“不到万不得已,不得抵抗民众”的潞州卫使,这才号令众人准备拔刀相向。
她语音洪亮,声震四方,对持戟围剿的士兵怒吼,“我手里控制的是符皇后亲妹,你们若敢上前,我便和她同归于尽!”此言既出,直令城墙之下的数百民众欢呼雀跃,以其为焦点,为她的勇武对抗而扬声喝彩。
“各位施主同仁,在下想问你们一句,”那女尼皮肤粗黑,五官却明艳深邃,裹身的粗陋布衣丝毫掩盖不住她身上如异族女子般特有的别样风情,“咱们奋起反抗究竟为了什么?”
“我佛光芒,不能湮灭!”
“佛像佛寺,不得损毁!”
“我们不想被杀!”
“我们要呆在寺院,不想归家!”
“好!”那女尼一声威喝,全场寂静,且听候她下一步发令。
“你们全错了,皇上根本没有要灭佛,更没说要捕杀僧尼!”被死死揪住脖子的骓儿趁机仰头大嚷,“他只是要正规寺庙和僧侣形制罢了!
女尼手劲加重三分,勒得她面如茄色,“闭嘴!你是皇亲国戚,自然为昏君说好话!”
“昏君?”骓儿显得痛苦而窒息,伸长手指想要够到半米远的城垛之上借力,“你们进寺院不就是为了吃口饱饭,有个栖身之所吗?如今把寺院良田归于百姓所有,融化铜佛换成铜钱,你们归家还能自给自足,甚或娶妻生子、繁衍后代,哪个不是将真正的实惠落回自己头上,我没见过比你们更傻的人了!”
“你再胡说,我就把你推下去!”女尼已是气急败坏。
“我从未胡说!你尽管推吧,我是孤零零一个人,以后反正是个孤魂野鬼,受人欺负罢了,”骓儿说着,反倒主动将半个身子探出城垛之外,“你们这些作恶的僧尼也是,百年之后没法归于家庙,连后代的祭祀都享受不了,比我还要可怜。”
喧闹的人群忽然若有所思地安静下来。
“佛祖有好生之德,我不信你们会伤害别人,”骓儿语气忽而温柔,带着无尽的信任和明澈,“你们传承佛祖体鉢,都是最心慈宁善之人,理应享受人间喜乐团圆,享受后代奉享纪念。”
她话音刚落,突见城墙之下一片骚动,众僧尼惊诧着指向高墙,忙不迭伏地叩首,三跪五拜高呼“佛祖显灵了”!
原来,那巍峨城墙砖瓦之上,赫然呈现着金色光圈环抱之中的佛影,正乘着莲花台驾临人间。随即,空灵悲悯之音从天飘降。见此异象,在场士兵无一不啧啧称奇,不少人等更随教徒一同虔诚跪倒,感受着佛光神谕的洗礼开示。
“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凡有所相,皆是虚妄。佛,不在何地,只永生在你们心中。”回音壁廊,声波一圈一圈持久浩荡。
众生震彻惊愕中,佛影消湮,偈语缠耳,宛如幻梦。
寂静一片的城郭突闻一声叹息回应,“既是佛祖指示,吾等便顺从圣意,再无异议了!”
骓儿只觉脖颈一松,比她高出一头的女尼径直坐倒在地,嘤嘤痛哭起来。
城下僧众三三两两搀扶起身,连带着法器叮当坠地,既得佛示,终得妥协。
一同留在潞州组织收缴兑现民间铜器、佛像的赵光义呆望着身旁忙得不亦乐乎的骓儿,始料未及,踏土蹬泥寻找这些时日的女子,如今竟和自己力挽狂澜,平复了一场险些酿祸的信仰暴乱。
原来那夜佛影显灵,是赵普用他家古传“魔镜”施展所致,据说此镜发端于西汉,以面照光,可反铜镜背样上墙,世已罕见,而此镜背后恰刻一尊佛像,方令神迹降至,持危扶颠。
骓儿眼界大开,为赵普起了个“花口袋”的诨名,更感悟世间万物除情事之外,仍有无尽斑斓趣味。
光义虽不情愿,也劝说她返回汴梁,却反常地被她拒绝,问之原由,才见她眉心愁绪戚戚,“蘅信师父教我一句,‘以利交者,利尽而散;以势交者,势倾而绝;以德交者,地久天长;以道交者,地老天荒。’如今我从于笨拙下流,德行不配,若欲与他地老天荒,必先从德从道,才值得同他比肩。眼前的路,都是我本就该补的修炼。”
云淡风轻,却石破天惊。
“喂,赵三,你想什么呢!”骓儿挥手拍着他肩膀,娇俏戏谑,“大娘捐了半斤铜像,快给十吊钱。”
赵光义手忙脚乱地打理完当日百姓置换铜器与佛像之事,正欲与她告别打道回府,便听她先开了口,“听闻朝廷要赵大哥带兵征回秦、凤两地,我明日便去助战,你可否一起?”
“蘅信师父呢?”
“自那晚我和她在城墙出演双簧,她自觉愧对同门,早去云游四方了。”骓儿一声叹息,若有所思的嗫喏,“‘以道交者,地老天荒’。若我能有姐姐和蘅信师父的气魄,才能和子期哥哥相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