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禅周(2 / 2)
典礼即毕,一元复始,周继汉室,万象更新。
太和之乐,壮阔波澜,周室清风,拂满中原。
是夜,安歌与父亲被邀请参加宫中团圆家宴,席间,故友亲朋觥筹交错,道不尽人生沉浮的无常变迁,数不清风流人物的喜乐悲思。
郭威将郭荣与依旧以男儿形象现身的安歌唤到身前,慨叹万千地说道,“小昭华,还记得三年前的那场重逢,也是这样的夜晚,我们把酒言欢,三年后,又是一场家宴,我们多了许多人,也少了许多人,人生因收获而喜悦众多,也因失去而哀恸众多,但是心底有些追求,还是依旧顽固如初。朕一直说,能看到你们这份一如既往的坚持,朕颇感欣慰,也颇为欢喜。”
安歌与郭荣将杯中米酒一饮而尽后饱含泪珠,捧杯默契相视一笑。
郭威将这幅景象尽收眼底,历尽沧桑的眉宇之间总算增添几分欢欣,“今日大典之上,朕封赏了诸位有功之将,但是却唯独缺漏了最重要的一个,”他用食指指虚点向安歌,满眼间皆是宠溺,“小昭华,朕想给你一个最大的恩典,比你父亲的官职都会更大,你可否愿意?”
数杯烈酒下肚之后,安歌已略有微醺,尖尖虎牙微露地嬉笑道,“父亲身为淮阳王已身居万人之上,陛下莫不是要封民女为太子,再做大周的第二位女皇帝?”
“昭华莫要放肆!”不远处的符彦卿闻声起身,跪坐于安歌身侧,低声呵斥,“还请陛下饶恕小女失言之罪。昭华举止无规,是微臣教导不善之过,日后必带回符家军好生教导,再行卫国保家之事,以敬谢圣上宽厚恩德。”
听闻此言,郭威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冠侯怎得如此谨慎?今日家宴伊始,朕早已言明,不言君臣之礼。再者,今世朝代更迭,各路英豪人物皆凭自身本领夺权登顶,若是小昭华日后夺了朕的权,朕绝不惊诧,因为朕相信,她有这个能耐!”
见符彦卿脸色越发苍白,郭威也不好将玩笑讲得愈发出格,他稍凛正色,端起酒斛,望着眼前一双无比相配的璧人,眉头又重聚了几分愁容,“其实,朕的本意是看我们两家的孩子,一个失了夫君,一个丧了妻子,两人本就郎才女貌、心意相通,何苦非得要孤零零地在这世间踽踽独行?况且,像你这么好的女儿,朕又怎么舍得让她终身奔命于刀剑无眼的疆场,整日在生死交界徘徊呢?”
安歌听到陛下此言,本来略有混沌的神思瞬间清醒了大半,冷汗悄然袭来,浸湿了贴身衣襟,脸颊也突感滚烫灼烧,耳畔的舞乐之声更好似越发遥远,只听到自己激动难安的胸膛间迸发的律动怦然。
她不知该怎样抉择和给予答复,只是下意识不停歇地用指甲抠着膝下的软垫,外表平静而又内心焦灼地等待着父亲与郭荣的最终回应。
几秒时间,竟如同患有离梦之人的漫漫长夜,痛苦难捱。
“启禀陛下,宋州急报!”
殿内一派馨祥的氛围瞬间被堂下破门而入的内侍一扫而空。
“启禀陛下!”內侍匍匐在地,惊慌失措间身体抖若筛糠,“湘阴公殁了!”
“什么?”郭威刹那间扶台而起,因酒后眩晕作祟身体失了平衡,幸得郭荣眼疾手快扶住,才不致其跌倒在地,“他为何突然就殁了?”
“是……”內侍佝偻成一团,用颤颤巍巍的蚊弱声音回禀,“是赵元朗将军诛杀了他……”
“放肆!”郭威盛怒之下掀翻了桌台,瓷盘和其上的浆果酒水淅淅沥沥地滚洒了满地。
符彦卿带着已完全瞠目结舌的安歌跟随殿内众皇亲齐齐下跪,恳请圣上保重龙体,克制滔天般的雷霆之怒。
“自从澶州无奈承揽大任之后的每一步,朕都走得万般小心谨慎,从太后、河东节度使到湘阴公,朕都极力安抚,也愿意给予他们和从前毫无二致的极致荣耀……”郭威仰天长叹,几乎到了捶足顿胸的痛苦地步,“可是,赵元朗竟擅作主张犯下如此罪孽,将朕在万民之中的形象毁于一旦,更枉费了朕之前对他的百般信任和悉心调教,当真可恶至极!”
郭荣担忧地望了眼早已魂不守舍的安歌,小心翼翼地试探,“敢问父亲,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郭威瘫坐在龙椅之上,口中喘着粗气,“不中用了……不中用了……”
“荣儿你留下帮朕起草一份罪己诏送予河东节度使,”他扶额闭目,顺势无力地摆了摆宽大的常服袖口示意,“其余人等先行退下罢。”
符彦卿从李重进手中接过宝蓝色修长披风,搭在安歌肩头,两人一左一右护着安歌一路顺着殿前甬道前行,看着她丢了魂一般的神情,他们想劝慰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抑制不住接连扼腕叹息。
突然间,安歌止住了脚步,极速回转过身,在披风飘扬着画了半个圈后,一把跪倒在甬道中央。
在两人惊呼声中,安歌抬起纤纤玉手,止住了他们即将脱口而出的阻拦,“栾城所俘战马疯魔,他舍身跳上马背将我解救;栾城之战命悬一线,他几日不眠不休前往后蜀救我于鬼门关前;暗夜偶遇契丹屠城,我俩带着九死一生的骓儿义结金兰;郊野突遇蛇袭,是他勇猛斩杀巨蟒头颅;河中城破之时,又是他将我和已逝的崇训安然送回郭氏大营。数次舍命相救,今夜我无论如何也要拼死向陛下保他一命!”
在内廷宵禁的打更示意下,侍从依照宫规不得不将符彦卿和李重进请出了滋德殿,面对眼前执拗如男儿的女子,他只得硬着头皮进入内殿向郭威禀奏安歌的长跪不起。
片刻后,郭荣焦急地从殿内奔来,作势要将其搀扶起身,“符妹,不行的,他犯的错我们谁都救不了。”
安歌牢牢摁住他细长又骨节分明的手指,凝望着他复杂交织的眼神,“抱歉我还是习惯唤您一声‘柴大哥’,刚才陛下说要给予我一个赏赐,还请你代我回禀陛下,民女想保住义兄的一条命,其余的,民女皆可不要。”
郭荣双唇迟疑片刻不经意间的抖动,泄露了他此刻内心隐约迸发的无比失落,他应承着嗫喏,“好,我明白了……”
安歌虽跪在距离殿门较远的甬道上,却能清晰地听到殿内传来郭威无法抑止的愤慨与暴怒,好似闪电惊雷劈头盖脸地接踵而至,令眼前之人毫无招架之力。
她在殿外听得胆战心惊,更为自己的央求施加给郭荣的飞来横祸而感到后悔不迭。
待殿内声势渐息,郭荣脸色苍白地回到安歌身旁并肩而跪。
“对不起……”安歌和他同时脱口而出。
郭荣转过头,朝她脸上挤出了一抹略显狼狈但依旧温暖如初的微笑,“是我对不住你,没能说服陛下。但能看得出,他十分心疼你的身子。说不定待父亲想清楚了,便能保住元朗的一条命。”
“柴大哥,这本不该你的事,天寒地冻的夜里,你还是快回吧。”
“天寒地冻的夜里,我怎会把你一个人抛在这儿。”郭荣将紧实的臂膀靠近安歌身旁,充满磁性的声线在这只有两人互相陪伴的夜晚显得愈发温润,“我陪你在这一起等。你若累了,便靠着我的肩借力,你若困了,便依靠着我小憩,夜寒风大,还是得把毡帽带上为好。”
“柴大哥……”
“嗯?”郭荣小心翼翼地将安歌披风上的帽子套在她的额顶,又顺势将敞开两侧的绒衣聚拢到一起。
安歌低头看着圆滚滚且只露双眼的自己,不禁低声嗔笑,“原来你竟也如此絮叨多言。”笑着笑着,心头一阵莫名伤感突然袭来,“从前元朗待人也十分恭谨周到,耿直之中甚至还有些憨傻,或许是从二妹被袭以后,他就开始变得和从前不尽相同了。”
黯淡的眼神昭示着郭荣同样陷入了沉思,“他是一个难以多得的军事奇才,功夫身手也是一等一的出色,走到如此地步,着实可惜。他的此番行径,也必定有着自己难以言说的苦衷和不得已罢。”
“还不是因为范质?”苦笑和冷笑夹杂在安歌下撇的嘴角,“他怕在陛下面前被范质比下去,为了争恩夺宠,估计才出此自以为聪明的计策罢。毕竟,湘阴公一日不除……”
安歌赶忙止住了极为敏感的大不敬话语,郭荣也颇为默契地将话题转至一旁,“膝盖久跪,易落下病根,你莫要逞强才是。”
她揉了揉泛酸的双膝,抿着嘴将身体缓缓靠在郭荣的右臂之上以予借力,这一下的松懈或许令酒劲后带来的宿醉起了效用,双眼也开始止不住泛沉迷离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当安歌从沉睡中惊醒之时,已是躺在了西宫侧殿的榻间,突然的翻身而起致使自己一阵头晕目眩,“元朗!”
从旁侍奉的绛珠赶忙凑上前来,适时止住了安歌的满腹担忧,“大小姐,陛下已经下旨并松了口,将赵公子的死罪赦免为流放之刑,您便从此放下心罢。”
“真是万幸!”安歌欣喜过后,黯然地反手摸着依旧略显灼热的双颊,显得十分羞赧,“昨夜酒喝多了,本来跪踞着求情,竟反倒一觉睡到天亮,实在丢人。”
“郭将军果然知道您会为这事纠结……”绛珠捂着嘴偷笑道,“他让奴婢在您醒来后告予于您,此事只有他一人知晓,且万万不会告诉他人,让您定要宽心。”
“昨夜是他送我回来的?”
“是!”绛珠拉长了应答的声调,眉飞色舞间,嘴角好似愈发要翘到天上,“郭将军把您放下来时,您还一直抱着人家的臂膀不撒手,他在榻边陪坐了很久,您才松了手。”
“姑姑莫要再说了!”安歌想到昨日圣上有意赐婚时郭荣的犹豫不决,苦笑着便要起身,“快去收拾行李罢,我看还是早日随父亲打道回府为好。”
“这恐怕不能遂了您的愿。”没想到,此时反倒轮上已算是饱经世事的绛珠少有地扭捏起来,“陛下刚刚给尚直和老身赐了婚,大小姐您怎能在此时弃我们而去呢?”
话音将落,一缕幽然梅香从窗棱缝隙四溢而入,仿佛带着安歌回到太原府邸那般曾经短暂美好的光景之中,那里曾有君欣与元朗情窦初开的怦然心动,只是梅香易飘散,故人亦如是。
“这便当真是件极大的喜事。”
安歌如今总会时常恍惚,有些人,有些事,好的坏的,皆从未预料,竟会走到眼前这番景象地步。
世人常道,青山在,人易老。
却也终将是,凛冬之后,春暖花开。
她仰头微笑间深吸着这抹沁人心脾的如故清香,自崇训走后持续已久的伤感神思终于浮现出一丝舒缓轻移的浅浅迹象。
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