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余温(1 / 2)
“爸爸,走快些,再磨磨蹭蹭我可要丢下你自己走喽。”
稚气未脱的女孩抱着新买的布偶熊蹦蹦跳跳,一脸烂漫笑容的她单纯地以为这只不过是一次再平常不过的家庭出游。在她身后十来米处,男人亦步亦趋地前进着,与满脸笑意的女儿相反,男人的神情相当阴郁,紧皱的眉头锁成了一字型。
就在昨日,参选议员的他受邀前往金宫内殿,参加了一个古怪的仪式。尽管仪式中充斥着大量装神弄鬼的祷告以及歌舞表演,但是在仪式的最后,男人与其他来客应邀将手掌放在一块风蚀严重的石碑上时,一幕惊悚的画面闪过了男人的脑海——
平静祥和的公园内,正午明媚的阳光洒在郁郁葱葱的草丛上,树叶斑驳的倒影混淆着金灿灿的光晕,晃得行人有些昏昏欲睡。试图接住男孩抛出飞盘的家犬一跃而起,只不过它的主人将飞盘丢出的角度实在过于刁钻,弹跃的家犬非但没能接住飞盘,反而失去了平衡,一头撞毁公园角落中变压器箱老旧的机盖壳。电火花点燃了泄露的机油,爆燃的火势瞬间便吞没了不幸于附近逗留的数名行人。
时间回溯至男人的掌心与石碑接触的瞬间,在见证未来即将发生的灾厄后,他意识到自己有义务阻止这一出惨剧。为此,他提前一日潜入了那名肇事男孩的家中,并在投喂安眠药后用绳索勒住了那只家犬的喉咙——
“不,这是不对的——”
“嗯?什么是不对的?”女儿天真无邪的嗓音将男人从白日梦魇中惊醒。
“没、没什么,爸爸只是在想心事。”男人的喉头发干,额上渗出涔涔冷汗。直到勒杀家犬为止,都只不过是他透过石碑看到的幻象,实际上他绝不会因为这样连证据都算不上的幻觉便对一个生命痛下杀手。然而无论是爆炸时升腾焰火的灼热感,还是在家犬咽气之前排泄粪便和呕出胆汁的恶臭味对他而言都是如此真实,仿佛他切身经历过每一个令人沮丧的未来。
“好吧,不过我们今天是要在公园野餐吗?”
在女儿的提醒下,一直心事重重的男人这才注意到二人一路兜兜转转,竟来到了幻象中变压器箱爆炸的公园附近。他有些困惑地挠了挠头:“不,我的计划是直接回家。而且我一路上都跟在你身后,不是你自己打算来公园的吗?”
“原本我顺着我们平时回家的路前进,但是你中途就让我在一处路口转弯绕路了,根据你的指示一路前行,最终就到这里了呀。”女儿的语气十分单纯真诚,不像是在编造谎言诓骗男人。
“好吧,也许是因为我太在意这里了吧?”
男人揉了揉太阳穴,没有将这段小小插曲放在心上——虽然他还没有残忍无情到将那只肇事之犬提前格杀,为防万一他还是事先请电工对变压器箱进行了修复加固,并找了个借口没收了肇事男童的飞盘。即便幻象中的景象一一应验,失去了两大导火线后,充其量也只是那只可怜的小狗遭受些蹭伤刮伤罢了。看着女儿满怀期待的星星眼,他无奈地笑了笑:“好吧,来都来了,我们就在附近玩一会吧。不过因为我没有事先准备器材和食物,野餐什么的可就没办法啰。”
“好耶——”女儿欢呼着,撒欢地冲向公园角落闪闪发亮的镀铝变压器箱。
“喂,别乱跑,那边很危险的。”尽管大声疾呼地在女儿身后追赶,男人实际上并不是很担心女儿会出现意外。毕竟他很清楚自己女儿比那个抛飞盘的男孩成熟稳重得多,即便没有成年人看护,也不至于闯出祸来。常年缺乏运动量使他没跑几步便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休息,他苦笑地眯起眼睛,眺望着女儿在草地上渐行渐远的身影,“真是的,为什么小孩子就这么喜欢亮闪闪的东西——”
然而,很快他的笑容便凝固了,因为他意识到眼前的景象实在过于熟悉了。
正午明媚的阳光洒在郁郁葱葱的草丛上,树叶斑驳的倒影混淆着金灿灿的光晕,曾于幻象中出场的行人顶着完全一致、昏昏欲睡的脸旁,从公园小道上经过。男人慌忙转移视线,在草坪上搜寻着那名肇事男童的身影,由于他的干预,男童无法像幻象中那样与他的宠物狗玩飞盘游戏——取而代之的则是,无事消遣的他很快便厌倦了用编织草绳和抚摸宠物打发时间,转而带着他的宠物狗来到了变压器箱旁,模仿着电影中的情节用别针撬开了门锁。
以男孩拙劣的撬锁手法,成功撬开门锁的概率原不及万分之一,然而这一次他却鬼使神差地撞了大运,仅仅数次尝试便顺利拨动锁齿,撬开了变压器箱的大门。变压器箱内部复杂的结构很快便让男孩看花了眼,显然那些曾指导他撬开门锁的影视作品也不可能详细讲解电工学的相关知识,男孩只是不懂装懂地拿起一条树枝戳戳弄弄。
家犬见主人取出棍棒,只道是想像往常那样与自己玩耍嬉戏,摇着尾巴便扑了上去与男孩争夺起手中的树枝。一人一犬扭打中,手中的树枝无意间戳中了一条圆柱形的铁箱,随后,一滴滴浅黄色透明的液体从箱子的缝隙中渗透而出。深知自己闯了大祸,男孩慌张地取出手绢想要堵住油箱的缺口,然而他这么做非但于事无补,反而将油箱的裂口进一步拉伸,很快成股的油液便如喷泉般从裂缝中喷涌而出。前来修缮变压器的电工顺手补满了油箱内的方棚油,却忽视了油箱边缘细小的裂口,这些充裕的方棚油此刻便成为了火灾的最佳引燃物。
霎时间,万丈炎柱将周遭的一切吞噬殆尽。与男人在幻觉中看到的景象不同,更加充分的引燃物和更为直接的接触使火势蔓延得更为凶猛,不仅幻象中受到波及的男孩与行人被卷入其中,上窜的火苗更是将附近的居民楼和树木涂抹焦黑。前往附近玩耍的女儿也未能幸免于难,滚滚烈焰毫不留情地窜上了彤红的长裙,将女儿精致的服装和怀中紧抱的玩偶熊烧成了一缕青烟。
周围一切的声音都于此刻停止了,满是火星和烟尘的热风在男人的感知中是如此凄寒肃杀,他的双膝发软,无力地跪倒在面目全非的女儿面前。尽管女儿此时尚有一丝呼吸,但是全身被重度烧伤的她同样面临着伤口感染和血容过低休克的风险;更何况即使她挺过了这一关,以这样全身疤痂的模样也万难再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男人的眼前发黑,强烈的内疚感和悔恨感使他恶心欲呕。如果自己能够更加有效果断地解决这里的安全隐患;如果自己能够狠心拒绝女儿的任性要求,或至少时时刻刻地跟在她的身边保障她的安全;或者如果自己能够像幻象中展示的那样摈弃无意义的妇人之仁,切实有效地解决那只引发事端的家犬,这一切本是可以避免的。
就在这时,那条金黄色的丝线出现在了男人的面前。起初看着这条细长透明到几乎与地面融为一体的丝线,男人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心灰意冷而产生了幻视,但当细丝搭上男人的手腕,男人却透过这条轻若鸿毛的丝线“看”到了丝线所连通的一切——被烈日曝晒至滚烫的柏油路,在写字楼空调房内谈笑风生的公司职员,以及那块沉睡于内殿下方、被仪式人员称为“启示”的老旧石碑。
随后,透过丝线的牵引,男人再次碰及了石碑的表面——
在崭新的未来中,男人跪坐在焦黄的草坪上,成千上万的丝线顺着他的口腔、耳蜗、指缝等缝隙无孔不入地钻进了他的体内,盘踞体外的丝线甚至直接刺穿了他的皮肤,顺着血管涌入了他的五脏六腑内。他却没有因此皮开肉绽,那些丝线更像是直接融入了他的体内,与他的存在合为一体。
在将丝线尽数吸纳后,几束丝线从男人腕部的桡静脉中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转而钻入了血肉模糊的女儿体内。而这一次,丝线并没有像对待男人那样在女儿的体内寄生延伸,而是如裁缝手中的针线般灵活地穿梭于女儿的皮肉表里,短短片刻之间便将女儿早已残破不堪的皮肉修复如初。
这是可能发生在男人身上的未来。
这也是早已发生在男人身上的“未来”。
为此,他义无反顾地成为了这些丝线寄生的巢穴。
为此,他坚定地捕获着视线所及之处每一个最佳的未来,直至现在。
“就是这里!”
苏纳轻盈地越过了巨大人面横扫的右臂,手中的镰刀顺势斩断了双臂之一的右腕,切口处的丝线像蠕虫般恶心地蠕动着,然而从镰刀刃口出渗出的黑雾却阻止了丝线的再生。失去了腕部的丝质手臂仿佛变成了一段枯萎的藤条,漫无目的地晃动摇曳着,偶尔做出的盲目而无力的攻击也会被苏纳轻易躲过。
弗雅瘦削虚弱的身影从巨臂的断肢处滚落,即便根据手臂行动时的不协调性和动作的延迟大致推算出了弗雅的位置,镰刀还是以几毫米的间距有惊无险地擦着弗雅的脊背斩断了丝线纺织的手腕。只是此刻的苏纳完全没有心思为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幕感到后怕,萦绕在他周身的黑雾在增幅他的力量与反应神经的同时掩盖了他的视线,如今他的眼中映照出的唯有需要击溃的敌人以及为此需要前进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