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2 / 2)
冯跃转身回去,走了两步不太放心有返回来跟顾衬说:“你看着点他,别让他对树苗动手脚。”
他现在多少有些神志不清,身上的行为都不控制,甚至有些举动常人都无法理解,万一让他伤到了树苗,那真是得不偿失。
毕竟,贡达是有前科的。
冯跃刚到贡达家里,只有多吉阿妈带着孩子在家,看见他来了连忙热情的倒水。
“冯先生,你那不忙了?”
冯跃坐下也不寒暄了,直奔主题:“你阿爸最近很不正常?有没有什么地方不太一样?”
女人点点头,一边哄着孩子,一边把被褥掀起来,下面密密麻麻的铺着一层石头,冯跃惊讶的看着。
“这都是他捡回来的?”
女人愁眉苦脸的,她阿爹一直信奉神山,自从村里面开始施工,贡达就开始嚷嚷着身上疼,见没人搭理他闹了两天就消停了。
“……大家都以为他想通了,但是第二天就往家里搬石头,每天都搬,要是给他扔出去,他就骂我们不孝顺,自己再一点点捡回来,天天就睡在石头上,说神山告诉他会长命百岁的。”
冯跃看着那些石头,心里也有些发毛,这就是典型的精神疾病啊,但是在村民们眼中就是疯了,贡达家未必会接受这个结果。
“那还有没有什么其它的?”
女人想了一会,突然说道:“他最近经常出去。”
“去哪?”
“山外边,就是修路的那段,我们以为他没什么事,也不往回带石头,所以都没在意。”
冯跃也想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去那,他一开始故技重施在车底下躺着,阻挠施工,都已经被施工队报警教育过了,那些人都不待见他,他没事往那走什么。
冯跃想不通,又问了几个问题,就旁敲侧击的提醒他们,要格外关照贡达的精神状况,不要因为对神山执念太深影响到自己的身体。
冯跃还没有想明白贡达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央金就推开门跑进来,气喘吁吁的说:“不好了冯先生,顾老师受伤了,树苗……树苗也不好了。”
冯跃腾地一下站起来,心里火气旺盛,那些树苗刚刚有些好消息,这就被破坏了,明摆着是有人跟他们过不去嘛。
想到今天贡达一直在树苗附近徘徊,看了一眼惊慌的多吉阿妈,说:“你跟我一起去,要真是贡达干的,我就不客气了。”
冯跃跑回后坡上,顾衬坐在大石头上,左腿卷起来一截裤脚,小腿上被烫起了一层水泡,有的地方直接被灼烧的泛红,看上去惨不忍睹。
那些树根上都堆着厚厚一层沥青,空气中刺鼻的气味直冲大脑,熏红了冯跃的眼睛。
“谁干的?”
顾衬指了指旁边被村民按住,垂头丧气蹲在一边的贡达:“你不是让我注意他吗,我盯了他一上午,他也只是在旁边闲逛,我转身去学校喝水的功夫,不知道他在哪找来的一大桶沥青,都浇在树根上了,等我赶回来的时候,就剩一棵树幸存了。”
顾衬疼的龇牙咧嘴:“我去制止他,撕扯的过程中剩下的沥青就都洒在我腿上了,好在躲得快,并没有什么大碍。”
这还没有大碍?
眼看着那块灼伤就是要溃烂的,这大热的天好得慢,怎么可能舒服得了,这大山里条件也不好,那沥青在皮肤上还有残留,很容易就感染的。
“先去医院把伤口处理一下。”冯跃搀扶起顾衬,对那两个按着贡达的村民说:“交给村长吧,你们村子自己的事情总要好好解决,不然我们栽一次树,他毁一次,这件事没法进行下去。”
贡达一直都很平静,盯着地面不出声,但是冯跃知道他心里一定很高兴。
一开始看见他这状态,还以为他精神有疾病,但是哪个精神病知道去修路的地段偷沥青,还知道一次不能偷太多,攒了好一段时间才藏在了树苗附近。
这绝不是一个精神病能做出来的事情,所以冯跃断定他没事,只是再用这样的装疯卖傻,让大家放松警惕,这不,顾衬和冯跃很轻易就相信了,并且让贡达得逞了。
冯跃一直都不明白他不让种树意义何在,明白着就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事情,贡达一根筋的执拗着,现在人也伤了,树也毁了,贡达依然什么变化都没有。
冯跃在外面等着顾衬处理完,坐在医院的长椅上,冯跃感觉身心俱疲,每次到看见一线希望的时候,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出现,然后一切又重新回到原点。
这样下去,村子里的种树计划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完成,自己总要在离开之前看见一颗树苗在山风和阳光下茁长生长吧。
“还犯愁呢?”顾衬被护士扶着,一瘸一拐的出来,坐在冯跃旁边。
冯跃叹着气,把医生开的药装进背包里:“怎么不发愁的,贡达这三天两头的折腾,就没人能整治他了?”
顾衬也觉得无奈:“村子里都是几辈子的老邻居了,就算是村长也不可能强硬的把贡达怎么样,再说他现在这个状态,就是送到派出所去,警察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就是毁了几棵树苗,也不能真的把他拘留了。”
“那就任由他无法无天?”
顾衬觉得他中心思想偏离了,他们只是要种树,不是整治村民的歪风邪气,贡达闹得再难看,只要把树苗保护好,就能完成任务。
“可是他这样对树苗苦大仇深的,咱们总不能也一天二十四小时的轮守吧。”冯跃愁眉苦脸的,一点笑模样都没有。
顾衬摸着腿上缠了厚厚几层的纱布说:“那就把种树的事情移交给上级,反正暂时之前也是打过报告的,到时候上级派人下来监管,贡达要是再闹事,自然有人去收拾他。”
顾衬在村里当了十几年老师,很多事情都有情面在,不好出面,冯跃又是个外乡人,说话做事都不方便,贡达毕竟是村子土生土长的人,别看之前大家对冯跃都信服的样子,要是真的跟村民对立起来,那也是有理说不清的。
冯跃用自行车把顾衬驮回去的时候,村长就站在学校里等他,看见顾衬瘸着一条腿,满脸歉意的迎过来。
“真是抱歉啊顾老师,您在我们这教了这么多年,我们还伤着你了,真是对不住啊!”村长听到这件荒唐事的时候,差点没被一口烟呛死,对着贡达一顿教育,勒令他不要再出现在后坡。
冯跃隔开村长要伸过来的手,冷淡的说:“我们都不是这个村子的人,管不了你们村子的事情,但是种树这件事,我们既然开始了也不会就这么放弃,不过从明天开始,上级会派遣专人来看管进度。”
看着村长有些涨红的脸,冯跃就知道他听出话外之意,就是在刻意防备着他们的村民,贡达之流并不是一两个,要是人人都这么效仿起来,这种树还是趁早停止。
“到时候谁要是再搞破坏,自然有人能管得了你们,免得顾老师再瘸一条腿。”
说完就带着顾衬进了房间,把村长自己晾在外面。
冯跃知道这个村子的人都不容易,也知道他们心里对神山的坚持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当然也不肯能听自己慷慨激昂的说上几句之后,就会茅塞顿开,大彻大悟。
但是种树已经不能再拖了,要是等着村民全部从内心的接手这件事,那寒流北上的时候,这件事就要搁置到下一年。
既然怀柔政策不管用,贡达还在得寸进尺耍上了心机,索性把这件事情移交给名正言顺的人管理,等到时候贡达他们踢到了铁板,受一些教训,就明白了种树势在必行,已经不可逆转,也许就不再折腾了。
……
第二天,冯跃扛着锄头把被沥青烧死的树苗一一铲除,最后只剩下一颗奄奄一息,树干上也有一些不小心被泼洒上的沥青,但是并没有什么大碍。
昨天还连成一片在风中摇曳,今天就又变成了一根独苗,冯跃怎么看都觉得心酸。
自己没来之前,这里也是一棵树苗,来了之后经历这么多事情,这里是一棵更小的树苗,冯跃觉得努力这么久在还在起点徘徊,一时间有些泄气。
拎着锄头爬上山坡,仰面躺在地上,湛蓝的天空仿佛xz最清澈的海子,丝丝白云如同涟漪一般在天境荡漾,自由的随着清风律动。
冯跃掏出手机,去看贺彤的小说。
“……我第一次走进大山,那里的孩子没有听见过花开的声音,甚至不曾被一棵树轻抚,他们坐在漏水的教室里,用着潮湿的粉笔写字,就像萤火,即便只有些许微弱的荧光,也不曾放弃对光明的追逐。”
所以她才会给这里捐赠那么多用品,与冯跃的初衷一样,都是为了这里的孩子们能过的更好。
“这里的阳光炙热,我到这三天了,可没有收到过一条短信,他好像并不在乎我的人间蒸发,此时我在大山里,他在山外面,隔着千万里之遥,我开始逼迫着自己认清这个男人……”
冯跃看着贺彤的阐述,他确实不记得贺彤来过这里,也许那段时间他正在因为一个策划案通宵加班,也许正在准备一个上亿的合同洽谈,总之那年工作疯狂的自己,确实把爱人忽略在了脑后。
从另一个视角看小彤对那段时间的阐述,就知道她的内心有多挣扎。
明明从前那么相爱,若是因为一方出轨或者移情别恋而分手,或许只是愤怒一时,并不会如此长久的在愧悔与无奈中自我折磨。
但贺彤知道不是这样的,冯跃也知道,甚至相信小彤从未怀疑过他的忠贞。
但对一个对婚姻充满浪漫想象的女人来说,丈夫总是在公司忙碌,对于家庭没有丝毫的归属感,这样的婚姻看不见幸福,那么还要不要继续忍受这样的生活,一旦说了“我愿意”就是未来几十年的风风雨雨。
贺彤在书里说的很清楚,一次次的留下机会,想要看到冯跃的改变,但可惜的是,冯跃并没能发现她的良苦用心,最终在婚礼前夕,彻底惹怒了她,连面都不愿意再见一次,甚至没有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因为贺彤可能觉得这个男人无可救药。
冯跃在书评区留言:“你说的这个村子已经开始修路了,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那些孩子守在小树苗前面等着它一起长大。”
不知道能不能收到贺彤的亲自回应,冯跃看着那些互动过的书评都很羡慕,带着这样的愿望,转身回了学校。
每天忙里偷闲去山坡上看小说,已经变成他放松身心最大的乐趣了。
周雨在院子里炒菜,这样的大锅饭很累,甩着酸痛的肩膀,翻炒这锅里的青菜。
冯跃看着她擦汗的样子,手上的灰蹭在脸上,像一只狼狈的花猫,滑稽可爱。
但是冯跃从没忘记,她才十八岁,她想留在这里帮助每个孩子走出大山,想解救像珠拉那样命不由己的女孩,可她也是一个正值青葱岁月的姑娘。
吃过晚饭,山间清爽的风吹过发梢,周雨擦着头发坐在院子里,头上是灿烂的星河。
“你好像格外喜欢看星星。”冯跃搬着凳子坐在她旁边。
周雨点点头:“是啊,小时候奶奶就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我,以前我并不相信的,但是现在他们真的走了,我宁愿相信他们在天上看着我。”
“这就是成长,从相信到不信,再到相信,这个过程就是你对人生或者对事情的感悟,有了质的飞跃。”
从前年幼,相信童话,想象所有的房子都是巧克力做的,所有花都常开不败,高楼里住着金发公主,天上的云都是棉花糖。
后来长大了,知道童话都是杜撰,天上没有神仙,巧克力也不能做成房子,云朵只是水蒸气的凝结,从前浪漫的一切都能用科学解释的时候,人们就开始不那么相信浪漫。
随着人生阅历的丰富,我们愿意去重新接受童话,房子是不是巧克力做的并不重要了,我们想它是什么就可以是什么,所以当我们知道星星只是冰冷的陨石的时候,也为了寄托心里的情感,而主观上选择相信天上有一双眼睛。
这就是成长,童话并不是美好的,而长大就意味着我们接受这样的不美好,接受一切神话里的瑕疵,就像我们接受星光来自亿万光年之外,而仍然愿意去欣赏它的美丽。
可周雨的成长代价太过惨痛,所以冯跃想让她自私一回,为自己活一次。
留在大山固然是她高尚的想法,可十八岁的年纪不应该埋葬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