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1 / 2)
整个学校,一共有两间教室在用,里面桌椅摆的整齐,但到处都是接水用的盆子,孩子们只能坐在不漏雨的地方看书。
“一到雨季,教室里就开始下小雨,屋顶修了好几次,到冬天大风刮的很猛,就又掀开了,这些年就一直反反复复。”
顾衬随手把讲台上被雨水泡了的粉笔捞出来,放在窗台上晒干,再接着继续用。
“那就是珠拉的座位。”
冯跃走过去,看着书本整齐的摆放在书桌里,名字工工整整的写在书页上,字体娟秀,一看就是个聪明细腻的小姑娘。
“她是这个班里最有希望考上县中学的,这回也被带走了。”
顾衬说,原来这学校刚刚成立的时候,还有七八个女孩子来上学,但是渐渐地都被家长接回去了,反倒是男孩子更多,女孩字们经常在外面偷偷听课,等天快黑了再跑回家做饭。
“这么一对比,梅朵家还是挺好的。”周雨看着珠拉留下的课本,小心的包起来,避免被水淋湿了。
“梅朵是央金的姐姐吧,她上学的时候我还没有在这,不过听以前的老师说,梅朵是大山里唯一一个大学生,当时念书的时候,村里人都说梅朵家有钱没处花,后来都觉得羡慕,但一样很少把女儿送来学校。”
顾衬看过太多珠拉这样的悲剧了,那些孩子只要上了学就没有不羡慕大山外面的世界的,没事的时候就缠着他讲外面的世界,听听外面的学校是什么样子。
顾衬就给他们讲大学,幼小的心灵里就埋下了对大学的渴望,但是这里实在是太穷了,一个孩子上学,家里就少了一个劳动力,村小学的孩子来来往往,数量总是不多。
冯跃晚上就住在学校的空宿舍里,跟宫智伟挤一间,但是没有那么多房子,王乐和周雨就去了村委住。
天色刚刚变暗,冯跃举着手机满操场找信号,但是都只有小小一格,连微博都加载不出来,顾衬出来倒水看见了,就让他去左边的小山坡上,那上边有信号。
冯跃举着胳膊站在山坡上,好不容易把页面刷新出来,但是贺彤的微博一样没有丝毫动静,不管刷新多少次,冯跃胳膊酸疼,都没有新的照片出现,这才失落的走回去。
“给媳妇报平安去了?”顾衬打趣道。
“没有,我还没结婚呢。”冯跃摸着头,有些窘迫。
顾衬卷着袖口往库房走,说:“明天有体育课,操场上那几个球都不行了,我拿几个新的出来。”
一开库房,冯跃有些惊讶,里面都是崭新的桌椅,还有体育用品,美术用品,应有尽有。
“这么多东西!”
顾衬笑着说:“这都是之前有人捐赠的,但是我们这地方用不了这么多,也没这么多学生,就放在库房里了。”
冯跃一边往出搬,一边看着箱子里,各种球类就有十几个,看着就是大手笔。
等看到箱子上写着“贺彤敬赠”的时候,冯跃愣了一下。
贺彤?
“这些东西是什么时候捐赠的?”
顾衬抹着额头上的汗说:“去年吧,是我一个同学,知道我支教的地方孩子们都可怜,就捐了这些东西,我还不知道怎么表示感谢呢。”
去年两人还在一起呢,但是这件事冯跃一点都不知道,贺彤给小学捐款一点都没告诉他。
转念一想,去年正是自己竞争高位的时候,职场上的事情都忙不过来,回家倒头就睡,可能贺彤想说也没机会吧。
自觉错过了她很多瞬间的冯跃,心里很难受,原来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贺彤做了这么多事情。
把爱情整理成小说,吸引了一大批读者,那么多粉丝每天在下面催更,还给小学捐款,为这里的孩子营造更好的学习环境,而自己现在偶然发现这里,才知道这一切。
“怎么了?你认识小彤?”
小彤?
冯跃有些诧异,这关系这么好吗,叫的如此亲昵。
“嗯,以前是我女朋友。”冯跃本来没打算说出来两人的关系,但是听见顾衬这么称呼贺彤,就故意这么说。
要说男人至死是少年,有些幼稚,冯跃也不想想,你已经说了以前是女朋友,那现在就不是了,有什么意义。
顾衬看冯跃的眼色有些变化,满脸的一言难尽:“去年小彤曾经来过一次,心情很不好,在这待了半个月呢,后来就给捐赠了很多东西,我一直觉得是出了什么事情。”
冯跃沉默了一下,虽然有些难以开口,但还是说:“去年我工作太忙,没时间陪伴她,导致后来我们分开了。”
“你们之间的事情我不应该多嘴,但是小彤却实是个好姑娘,她在这的时候孩子们都很喜欢她。”
冯跃没说话,他知道贺彤的美好,以前是自己有眼无珠,现在幡然悔悟,但为时已晚了。
默默把东西搬出来,拿着新篮球,这是小彤的捐赠,她如此美好,愿意救济任何深受苦难的人,连素不相识的孩子都很喜欢她,唯独自己有眼无珠。
干完活,两人坐在小山坡上吹风,夜晚的山谷明月高悬,正好在两山中间,村庄内一片寂静,大家经过一天的劳作,都开始休息了。
顾衬拿出两罐啤酒,递给冯跃:“这在村子里可是稀罕东西,我上次进城才带回来的,一直没舍得喝。”
冯跃接过来,仰头灌下去一口,今天格外难受,因为他跟小彤在一起七年,直到今天才发现小彤的另一面,乐善好施,博爱温暖的一面。
事实上,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男朋友,然而如今再怎样检讨都没用了,佳人不在,而自己错过了她生命里很多的精彩瞬间。
“这个村子很奇怪,但是我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就好像跟一路上所看见的其它地方不同。”
这个感觉从一进村子就有,但是仔细观察每一处都没有什么问题,冯跃一直没想明白。
顾衬微微一笑,指着下面的村子说:“这里没有树。”
冯跃瞪大了眼睛,仔细看过每一处地方,确实没有一棵树,别说树了,连一颗绿草都没有。
“可是我们进山的时候,那边的树林还非常茂盛啊,这不过一山之隔,就能什么都种不出来?”
顾衬点点头,说:“这里就是这么奇怪,村民能耕种的地都要去另一边的村子,两个村耕种在一起,从我来到这里开始,就种不活树苗。”
顾衬想了一下又说:“这么说也不准确,之前的老书记就种活过,但是种一百棵也只活下来一棵,大面积还是种不了。”
“在哪呢?”
“就在学校身后,每个在这任教的老师,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这棵脆弱的树苗,每到刮风下雨都要好好地看管起来,那是村子里唯一一棵树了。”
冯跃站起来往后面走,当看到的时候有些诧异,这根本不能叫树,这就是一棵苗,还没有小腿高,风一吹就摇摇晃晃的,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吹倒。
因为没有任何植物,所以这个村庄显得死气沉沉,冯跃才会看着就不舒服。
“是不是这个品种不对,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说不定就是品种选错了呢。”
顾衬摇着头否定:“之前因为这里种不出树,还有人进来研究过,但是换了很多品种都种不活,即便活下来,也是撑不过半个月就会死,所以能活下来这一棵,已经很让人惊喜了。”
“那估计就是土壤的问题了。”
树苗长大就三个条件,土壤水源和光,这里光照充足,降水也丰富,冬季还有地下河,不应该出现这方面的问题,那就只剩下土壤了。
这里条件太艰苦了,科研专家坚持不了多久就会走,每次都带着土壤回去,但是从没有什么结果能传进来。
“但是村子没有树,说明人气不旺,书记很着急,索性自己开始琢磨种树,用自己的积蓄买了各种各样的树苗回来,无一例外都死了。”
“老书记退休了?”冯跃喝着酒,对着一棵树苗蹲着聊天。
顾衬神色黯淡:“在最后一次运输树苗的时候,雨天路滑,车翻进深沟里摔死了。”
“老书记一生都在为种树努力,只要能种出树来就说明咱们的土地是有救的,村民们就不用翻山跃岭的去种地了,生活也会变好的。”
“他最后的愿望就是让我把树苗照顾好,总会有一天长成参天大树。”
绿色就是新生的希望啊,冯跃觉得这不仅仅是一棵幼嫩的树苗,这更是全村的希望,改变生活环境的希望。
“为什么不直接迁走呢?”
“这里的人家几辈子都住在这,故土难离,尤其是上了年纪的人,迁不走的,就算年轻人走了,剩下这些老年人,有一天爬不动山了,那不就饿死了。”
顾衬在这里做老师已经很多年了,从意气风发的小伙子,到现在步入中年,一直坚守在这,凭借这么多年的支教经验,出去了能在很好的学校任职,可他舍不得。
舍不得这些孩子,因为资源跟不上,那些孩子对大山外面的世界充满了幻想,他走了无人接替,这些孩子就会一辈子陷在大山里,他看着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就迈不出离开大山的脚步。
冯跃知道这世上并不是只有灯红酒绿的城市,那些炫目的霓虹灯充斥着现代都市的繁华,可这座小村庄,仿佛被人忘记了一般,保持着男耕女织的生活,甚至连电压都不稳,时常断电。
这里没有物欲,因为人们连走出大山都很难,能饱腹就是最大的追求。
这里没有浮躁,大家的日子都差不多的贫穷,每天看着太阳作息,平静却清苦。
但这里有外面没有的安定,左邻右舍互相帮忙,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但想到白天的珠拉,贫穷就变成了村庄的原罪,耽误了一批又一批的孩子成长。
外面的世界总是充满了诱惑和吸引,但出去要翻越大山,要开辟道路,要有在都市生活下去的本领,村庄里通通没有。
我们不能责怪珠拉的母亲不近人情,因为他们最实际的利益就是吃饱饭,让家里的劳动力都派上用场,才能在这样的山村里活下去。
珠拉的悲哀是一代一代的贫困造就的,如果不解决根本问题,即便救了一个珠拉,还有千万个珠拉深陷泥潭,与一只羊等价。
上学的时候,熟读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可背诵容易,理解容易,做起来却太难了。
有多少人在社会的花红柳绿中迷失了眼睛,有多少人为了自己的生活奔波着,纵然有天大的理想抱负,最终都会因为现实的磨难而不得不底下头颅。
高尚如顾衬,坚守山村十几年,能有几人?
天地无心,但人有心,有博爱济仁之心,顾衬就在倾尽所能,帮助想要走出大山的孩子实现梦想。
即便这条路很难,难道要与村庄的现实抗衡,但他还是坚持下来了,这十几年,每每有孩子走出大山,那眼中的光彩,就是顾衬一年年坚守的理由,他让孩子们的双眼代替自己,去尽情的感受外面的世界。
晚上冯跃躺在床上,这一路走来,所看见的事情和人越多,越知道从前只知道追逐功名利禄有多浅薄。
他甚至可以说自己的前半生是失败的,因为对名利的执著,伤害了曾经挚爱的女人,因为对名利的追求,错过了生活中那么多精彩的瞬间,事到如今,要从别人嘴里才能了解七年枕边人的另一种性格。
梅朵的舍生取义,在黑暗中承载光明的坚韧;顾衬的高风亮节,在大山教化了一个个孩子,甘做摇篮推送他们去看外面的世界;边巴次仁在生活的重压下苦苦挣扎,却因为落石意外身亡,攒下的钱并没有让生活变得更好;李经纬的深情,散尽家财陪伴身患绝症的爱妻,那才是人间爱情最美好的样子,死生不负。
每一个人都是冯跃从前没有见过的,但只有亲眼见过,才知道自己之前对爱情的理解有多浅薄;被子弹追赶过,看见有人在眼前死去,才明白生命只有一次,脆弱到难以想象;看见过贫穷的大山,质朴的孩童,才知道生命的意义不止有名利双收,还有浇灌花朵,用有限的能力为更多人创造出无限可能。
他感谢贺彤,在这追逐脚步的一路上,让他遇见这些人,心中除了小情小爱,也有了对生命,对活着意义的思考。
冯跃想,这将是进藏旅程中,最珍贵的财富。
第二天,冯跃被孩子们的笑声叫醒,推开窗,就看见一个个活跃的身影,抱着篮球在操场上奔跑。
他们连一个正规的篮球架都没有,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热爱奔跑本身。
冯跃回身对刚刚起床的宫智伟说:“咱们走之前给孩子们做一个篮球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