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 2)
冯跃知道这里面的道理,是自己经历了三十几年的人生,在职场酒桌上厮杀,见识过人心好坏后才有的清醒,周雨太小,所经历又太痛。
黑夜与白昼有一步之近,却又有千山万水之远,她能想清楚迈出这一步,终归是需要时间的。
再上路的时候,冯跃发现周雨还是不愿意说话,对他和宫智伟的话题不感兴趣,但不再盖着帽子睡觉了,愿意抬头看看两旁的风景,哪怕只是几只牛羊。
318这条路,纵然好坏参半,但不能否认的是,危险与盛景并存,这里的原野都带着疏朗,山川大开大合,目之所及都是心旷神怡的新绿,随处盛开的野花,隔着车窗都能闻到馥郁芬芳。
旅人能在这里看到美景,也能在朝圣者的身上见到信仰,即便自己不信,也会被身上的执著与风雨不悔的韧性吸引。
这才是318真正的魅力所在。
过了新都桥,下一站就是理塘,不过这一段路被称为“天路十八弯”,路边尚能看到一些汽车的残骸,就知道这条路并不好走。
站在观景台,周围群山苍翠,俯视而下,盘山道迂回曲折,回头弯层层叠叠,老司机从这里开过,都要紧张出一身冷汗。
盘山路上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去,降下车窗,一股清新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原始森林浓浓的潮湿,仿佛一瞬间让皮肤喝饱了水。
窗外景色一帧帧后退,蓝天白云和苍茫原野糅杂在一起,起伏的高山仿若少女最曼妙的曲线,与长川旷野融为一体。
“停一下!”
宫智伟扒着车窗,伸头往外看。
冯跃靠边停车,看宫智伟站在路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一个朝圣者。
那人脸上被高原阳光晒得通红,皮肤皲裂粗糙,有的地方已经结痂,身上一整块的羊皮毡子已经磨损的破烂不堪,手掌上的木板薄厚不一,一看就是在这条路上磕了很久的长头。
“你怎么在这?”
“林仓?”
不管宫智伟怎么叫他,都没有一句回应,林仓的眼神一直盯着脚下每一寸需要跪拜的土地,然后匍匐下去,虔诚又执著的一步一拜。
国道的柏油马路被阳光炙烤的发烫,额头触碰在地上,会将灼热传遍每一处感官,周围的旷野牛羊依旧在低头吃草,仿佛对这样的朝圣者的出现习以为常。
这条路上,经常有藏民为了信仰匍匐而过,也有林仓这样的异乡人,为了心中难以化解的执念,在雪域高原上前行。
其中缘由各不相同,但每个人身上的伤痛和执念却惊人的相似。
不管经历多少磨难,淋过多少场雨,被北风肆虐过几回,看过无数颗星星,忍饥挨饿也不会放弃前行的脚步。
身上的羊皮毡子新旧更替,每一片在破烂不堪,不能使用的时候,都是因为信仰的加持而变得格外神圣,都是这些人一步一跪磨损出来的勋章。
看客们在后视镜上看着他们的身影从站立到跪拜,可能会笑言着他们的“傻”,那是因为不了解他们心中的信仰,也可能被每一寸走过的土地感到震撼,那是因为被这样坚韧的心智折服。
看客有看客的角度,游人有游人的风景,山川高原是眼中的绝色,而远在天边,又近在咫尺的信仰,是朝圣者的心之所归。
过道上并不能久停,冯跃开车跟在二人身后,宫智伟一直陪着林仓慢慢走,他跪拜,宫智伟就停下脚步等等他。
当林仓的额头再次破溃出血,手指挨着木板被摩擦出的水泡也流出脓水,才缓慢停下,看着无限延伸看不见尽头的前路,轻叹一声,走到路边的草地上席地而坐。
宫智伟住着拐杖坐在他身边,再一次轻声唤他:“林仓,你怎么在这?”
冯跃停好车,让周雨拿一些水和食物,就当做中途休息了。
看两人的样子,显然早就认识,而且林仓的出现让宫智伟感到诧异。
“我……我老婆走了,都是我造的孽,我是来还债的。”
还债?
冯跃一听,这里边必然有一些隐情,索性坐在旁边默不作声,当一个合格的倾听者。
“乳腺癌并不是什么绝症啊,再说我走的时候,嫂子的病不是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吗?”
林仓摇摇头,结果冯跃递过去的水壶,洇湿干渴的嗓子:“不是癌症走的。”
“那天……我喝完酒回家,喝的太多了,发生了争吵,我只是,我没想到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说到这里,那个满身伤口流脓的高大男人已经哽咽起来:“我推了她一下,小薇就从楼梯上滚下去了……还没等送到医院就走了……”
“孩子也怪我,说我是杀了他妈妈的凶手,我实在是对不起小薇,这些年……她跟着我受了不少罪,好不容易病好了,却因为我喝大酒,送了命。”
林仓抱着头痛哭出来,健壮的男人把头埋在怀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整个草原都回荡着他的哭声,带着忏悔和内疚。
“所以你在这磕长头,打算一直到ls去?”
宫智伟并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显然林仓从年轻时候开始,就有酗酒成性的毛病,因为这件事,夫妻两个没少打仗,到如今无法挽回的地步,小薇才用生命的代价让这个男人幡然悔悟,却为时已晚。
林仓点点头,沙哑着嗓音说:“都说xz能让人赎罪,上天会原谅人的罪恶,我也不祈求小薇的原谅,我只是……我知道这么做没用,但我只想在她身后再做些什么。”
尽管林仓知道磕长头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小薇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他们的孩子可能会一辈子都怨恨着这个父亲,但林仓只希望,用伤痛减轻午夜梦回的愧疚和恐惧。
冯跃好像能与林仓共情,他知道爱人离去的悲痛,即便他与贺彤并非阴阳相隔,但分手那天的决绝,就知道这辈子只怕是死生不复相见,这样的分别,并不比爱人逝去的痛苦减轻几分。
他因辜负了贺彤多年陪伴付出而愧疚,也曾抱着唯一一条丝帕彻夜怀念,见一棵树也是她,见一朵云也是她,见漫天繁星,脑海中依然是她。
对于过往多年的恋人身份,他也曾把贺彤拥在怀里,在夜晚彼此相拥,在青纱帐间无尽缠绵,汗水洇湿了床单,也染红了贺彤多情的双眼。
但冯跃明白的太晚了,那样亲密的时光屈指可数,所有的回忆里,唯有孤独寂寞长存。
此时,只有丝帕上日渐轻微的香气,和高原上冷寂的风,陪伴在冯跃身边,佳人难在,星星再多光亮,也不能燃起他眼中的焰火了。
林仓抚摸着手上的木板沉默着,冯跃站在车边一动不动,点开微博,看着许久未曾更新的账号不语。
人们总是在拥有美好的时候不懂得珍惜,当年明月高悬,却偏执地认为月光寡淡,当明月不在光照九州,又在黑夜里回想起每一株枝丫上月光流过的痕迹。
伸手想要拥抱,却只剩下阳光灼痛的触感,曾经的月色早已偏移,变成其他人梦寐中珍而重之的宝物。
“叮咚——”
手机提示音唤醒了冯跃飘远的思绪,是贺彤的微博恢复更新,那一张公路绵延的风景照里,朝霞灿红如血,却比不上她坐在中间的一个背影。
冯跃摸索着照片里的人,只是一根发丝的扬起,就足够慰藉他一路而来的艰辛。
是公路!
冯跃四处张望着,盯着每一辆疾驰而过的车,企图能在车窗里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甚至跟着车跑出几百米,气喘吁吁的停下,仍然搜索无果。
“318这么长,你想找的人未必出现在我们走过的沿途。”
高原缺氧,剧烈的运动使冯跃跪坐在地上狼狈的喘息,身后周雨的声音平静又残酷。
是啊,这条路有成千上万人走过,每日经过的车数不胜数,但或许呢,或许我就曾经与小彤擦肩而过,一扇车窗的距离,就足够让冯跃又惊又喜。
身手接过周雨递来的红景天:“至少我们走在同一条路上,只是她早一点,我迟一点,我再看她眼中的风景,也惊叹过她赞赏的山川。”
这对我而言,已经足够了。
但真的足够了吗?
周雨不信,冯跃也不信。
每一次追逐,每一次幻想中可能的靠近,都会激发出他心中渴望更亲近的疯狂念头。
他幻想着照片的背影中有他一人,也痴痴念着小彤每一个精彩瞬间由他记录。
但这终究不可能,他们看到的景色并不存在与彼此的同一时空,甚至冯跃都不知道照片上的一段过道,属于哪一片风景。
他叫不出山脉的名字,也看不出朝霞的变化,更不知道追寻的倩影会不会也在拍照的一瞬间,想起他。
即便想起,也是短短的一瞬,想起自己曾经带给她的痛苦和委屈。
冯跃垂头丧气地走回车里,林仓已经拍着身上的尘土,准备再次出发,宫智伟看着他的眼神里,有千言万语却无法说出口。
车子重新启动,林仓对着远方山脉虔诚地跪拜下去。
“为什么不劝劝他?这样自我折磨毫无意义,我们都知道的。”
冯跃看着镜子里的身影,羊皮毡子已经漏了一个洞,显然再走一段路程就要重新更换。
宫智伟摇摇头:“我坚持去珠穆朗玛,不也是因为对妻子放不下的执念吗?你一直看着照片寻找她的痕迹,不一样因为放不下那段感情吗?”
“咱们彼此都为情所困,所求所想大致相同,我能劝他的何尝不是自己扔不下的东西。”
冯跃不再出声,宫智伟说的没错,每一个走在这条路上的人,都在为情所困,爱情、亲情、友情,甚至是被一张照片迷住的冲动之情,每一种情感都妙不可言,自己都放不下的东西,又有什么立场劝别人离开这条通往神圣的国道呢。
……
按照之前的计划,冯跃一行将在贡嘎山下面的镇子里进行休整。
这些年,越来越多的游客和登山团队来到贡嘎,企图征服这座蜀山之王,所以贡嘎镇里有许多熟悉地形的当地人,变成了导游,指引着这些人登山。
在一些缓坡还有骑马上山等趣味项目,由此延伸的旅游项目开发,让从前单纯靠山吃山的村民,逐渐增加了额外收入,镇子上登山的设备和服务也日渐完善起来。
冯跃看了一眼宫智伟的断腿,心里叹了一口气,贡嘎山虽然没有珠穆朗玛艰险,但不是专业的登山团队,也只敢止步于对外开放的观景台。
可看宫智伟在后备箱准备的那些东西,就知道他绝不可能待在观景台上安心看风景。
可对于他现在的身体状况,是绝不可能适合登山的。
斟酌半晌,冯跃才开口说:“最近天气预报不错,咱们不如在观景台看看日照金山吧,不少人来这好多次都看不见一回呢。”
宫智伟淡定的看了他一眼,用笔圈画着手里的地图,研究每一条上山的路线,什么都没说。
但冯跃就是从那一个眼神里读懂了他的意思。
登山攀岩对宫智伟来说,是生命延续的灵魂所在,即便残疾了一条腿,也不会忽略站在山脚下,就熊熊燃起的热血,那种血液中的澎湃,早已深深刻进了他的骨髓,刀劈斧凿亦不能磨灭。
“你就别劝他了,这一路上咱俩旁敲侧击说过多少次,但是你看看他手里的地图,登山路线越来越多,咱们磨破了嘴皮子都没用。”
冯跃看了周雨一眼,这孩子自从在鱼子西看过一次晚霞之后,就变得异常平静,一开始还看看窗外的风景,这两天就盯着手机,也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偶尔说一句话,也是直中要害。
知道再劝无果,冯跃也不再多言,开车驶离国道从路口转下,直奔贡嘎镇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