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人们常说,xz是一个净化心灵的地方,其实不过是看着众生安静,天地朗阔,人们在这里更容易放过自己罢了。
她年纪不大,青春年华也许刚刚开始,未来有无限可能,就此凋敝在陌生的公路上,才是花朵一般的岁月里最遗憾的事情。
小姑娘叫周雨,今年刚满十八岁,白皙的小脸总是板着,看人都带着一丝防备,自己窝在后面轻易不说话,整个人散发着沉沉的颓丧,完全没有同龄女孩青春洋溢的模样。
雨声停了,冯跃下车原地蹦了几下,缓解了腰腿的酸痛,看着眼前的无垠青野上沾染着水珠,风起绿洲,漾出一大滩碧波。
当真是雨初晴,水风清,晚霞明。
宫智伟看周雨抱着毯子跑进帐篷,顺势倚在车上,开口问:“你要带着她上路?”
“不知道呢,看她自己吧,要是愿意一起走,就一起到梅里,一个小孩子要是想自己走完这段路,真是不一定发生什么。”
冯跃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这条路上并不都是找寻净土的人间逍遥客,周雨年纪小又偏执,心思在他们这些大人眼中太过单纯,很容易就被心怀叵测的人算计了,到时候才是真正把这孩子逼上了绝路。
宫智伟自然没什么意见,反正车上还有地方,一个小孩子而已,不算太麻烦,总不能好不容易把人从山崖上救回来,就眼看着她去吃亏吧。
冯跃点上酒精锅烧水,这里的气候比平原差很多,不然八月正是最好的季节,即便下过一场雨,也不会冻得人双手打颤。
“喝点吧,一会就暖和了。”倒了一杯水递给周雨,小姑娘脸色苍白,感冒发烧在高原上可不是闹着玩的,一不留神变成肺水肿很容易要人命的。
看她小口啜着热水,冯跃问道:“除了梅里还想去哪?”
周雨摇摇头:“本来打算到了折多山就结束的,没想过后面的事情。”
“那就好好想想,我们也要去梅里,不过中间会经停一些景点,你要是没有别的办法过去,可以坐我们的车,不过路上要跟我们一起停下修整。”
周雨沉默了一会,眼神撇到一边,说:“我,我没有多余的钱租车。”
冯跃刚要开口说不要钱,就被宫智伟轻轻拉了一下,听他开口:“我们刚好缺人看行李,你来了正好,顺便负责加热三餐,就当车费了。”
这姑娘连闲言碎语都忍不了,一看就是分外要强的孩子,要直接说不要钱,估计真的会扭头就走。
周雨思量了一下,点点头,手指扣着杯壁,好半天才轻轻挤出一句:“谢谢。”
冯跃失笑,真是个别扭的小破孩。
休息一整晚,冯跃的胳膊就恢复的差不多了,只是微微有些酸痛,开车启程是没有问题的。
周雨这孩子机灵,蹭人家的车就主动收拾起炊具和睡袋,然后窝在后座上,帽檐遮住眼睛睡觉,很少搭话。
“今天就能到新都桥,晚上可以住客栈了,埋汰了两三天,终于能好好洗个澡了。”
冯跃心情不错,车里放着乡村民谣,车子从平整的公路上倏忽而过,空气里还带着大雨过后的清爽,吹进车窗里沁人心脾。
来过这里的人都说,不去鱼子西追逐一次日落,当是人生一大憾事。
但冯跃看这一车小的小,残的残,还是以养足精神为主,直接开去了新都桥的镇上,打算明天再去看日落。
小镇就像是桃源中的农舍,分花拂柳,见过众多美景之后,忽然遇见人烟,心里从被自然涤荡的畅快又落于人间烟火,踩在地上,嗅着食物的香气,才觉得所见美景尽皆真实,不是大梦一场。
睡了两天帐篷之后,躺在宾馆柔软的床上,整个人都想陷进酣甜的梦里,困意几乎是顷刻间席卷而来。
冯跃撑着困意点开微博,这已经变成了睡前必做的一件事,不然就像少了什么步骤,不能安稳入睡。
还是地震之后的那张街角照片,冯跃有一瞬间恍惚,这条微博已经很多天没有更新了,会不会是在九寨沟的时候自己给她朋友打的那通电话,被小彤知道了,不满我偷窥她的微博,所以不再更新了。
如果是这样,那么如今,你又走到哪里了呢?
冯跃想着,慢慢进入梦乡,枕边还是放着那条丝帕,从九寨沟开始这条帕子被他时时刻刻戴在身上,行走的时候就放进口袋,开车的时候就系在腕上,总归是片刻不离的。
哪怕在烈日之下满头大汗,也从不会掏出来擦去汗水,生怕沾染了一丝其他气味,让小彤的痕迹越来越淡。
到达鱼子西观景营地的时候,天边刚刚有些泛红,像少女微醺时的脸颊,嫩白的底色上飘着一层粉红的薄纱。
登上观景台,将川西三座雪山尽收眼底,等到晚霞降临,这里是看日照金山最好的地方。
周围人纷纷架起相机,要留住即将到来的震撼景象。
眼前群山连绵,白雪覆盖住岩石,终年不化,冯跃站在这里,感觉足尖轻点就可以在东山之巅畅行,张开双臂享受山风轻抚,飘飘乎之间羽化而登仙。
日落降临,苍穹被枫色浸染,一团火从天边烧进眼中,霎时间,天地一色,雪山被火海融化,一眼望去,昼夜的边界变得模糊,万物痴缠在一起,统统沉溺于酒醉的天河。
川西数百山峰与高原之上起伏,金光洒满南北,每一片陡峭的棱角在落日中柔和,层层叠叠的明暗变化,将震撼一股脑地塞进人心里,当绝美骤然降临,巨大的视觉冲击让人们忘记按下快门,只想置身其中,获得这片刻的惊叹与美好。
冯跃披着一身喧嚣风尘,在暮色中伸出双手,去摘取天河中明亮的星,又想夹带着晚风顺着山峦放纵,此刻长川萧萧,光影伴着橘黄轻吻脸颊,仿佛所有美好的一切通通向怀抱奔来,叮嘱他,要热爱这个世界。
小彤,当黄昏落在你的身上,如同神女眷顾凡间,我情愿此刻风烟俱净,你只是你,没有烟火,没有杂尘,而你却是人间浪漫本身。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当落日熔金消散,星子长挂中空,颗颗闪烁的光辉连成星河,携清辉皓月而来,天地从炽热转向清冷,方才使人如火如荼的景象,由月光慢慢抚平,重新浇灌起玉桂芬芳。
冯跃负手而立,满心凄怆在此刻填满咽喉,星月微凉,却是今宵绝胜无人共,卧看星河尽意明。
不知站了多久,肩膀被周雨拍了一下。
“大家都回去了,你怎么不走了?”
冯跃慢慢回神,双腿的酸麻从脚心细细密密地绵延而上,才惊觉已是从日落站到了夜深。
“小屁孩,你不也没回去嘛。”冯跃捶捶腿,轻轻活动着。
“这里很美,我想多看看,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日落和星星。”
“这么美的景色有很多,你看那边,是贡嘎雪山,是川西人民心中的信仰,那里的日落更加壮丽,群山毕至脚下,可看的风景数不胜数。”
“看不清了,天太黑了。”周雨摇摇头。
冯跃看着她说:“因为你不肯走出去,走到有光亮的地方,就能看见你想看的一切。”
他并不知道周雨小小年纪经历过什么,只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他不会告诉周雨必须怎么做,只是不希望她陨落在这样美好的年纪里,哪怕只能激发起周雨自己的私心,再多看看这个世界,就没有白白把她救上来一回。
”大叔,山上冷,咱们边走边说吧。”
哈?冯跃失笑,这小屁孩叫自己大叔,他看上去很老吗?
转念一想,他都三十多了,这小孩才十八,叫大叔一点毛病没有,面对祖国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冯跃狠狠感叹了一把岁月无情。
“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母亲抛弃了,我爸爸受了打击疯疯傻傻的,成天不肯回家,一直都是爷爷奶奶把我养大。”
“小时候经常有孩子在我身上丢菜叶,捉弄我,我的新衣服上午穿到学校,下午就被撕开两个大口子。
“等我长大一些上了初中,就每天跟着奶奶捡废品攒学费,我记得那时候塑料瓶子是一毛钱一个,纸壳可以卖到一块钱一斤,往往卖一个暑假的废品才够我继续上学的学费。”
“再后来我快上高中了,我很兴奋,因为我成绩很好,一定能考上最好的高中,然后读最好的大学,让我的爷爷奶奶不用那么累,以后也可以享到我的福,那时候我是真的快乐,感觉所有美好的一切都在我面前。”
“可是最后那个夏天,却成了我一辈子的噩梦,我在一夜之间失去了人生中所有的光亮……”
冯跃并肩走在周雨身侧,听着小姑娘的声音从冰冷变成哽咽,说到最后已经是咬牙切齿的恨意,身上紧绷着,死死攥着拳头才能克制住散发出来的戾气。
“我从未想过她还会回来!”
说到这里,周雨的声音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那种怨恨仿佛从灵魂深处发出的悲鸣。
“我爸爸疯疯癫癫很多年,不记得我,不记得爷爷奶奶,却对那个毁了这整个家庭的女人印象深刻,她出现的时候,我爸爸就在她车后面追,那天大雨,爸爸横穿整条马路,被一辆货车撞得面目全非。”
“奶奶知道以后,当场就昏过去了,再也没醒过来,爷爷年纪大了,在医院挣扎了半个月,也走了,整个家就只剩下我一个。”
“一起虽然生活的很累,很辛苦,但至少一家人都在我面前,可那个女人回来的时候就全变了。”
冯跃听着她的呜咽,能想象到这样的女孩子,会在多少个无助的夜晚舔舐伤口,她心上每一处都鲜血淋漓,却只能在黑暗中蜷缩,即便门窗开着,也找不到光亮的方向。
“……我不明白她回来是想做什么,可她已经害的我家破人亡,却还是不肯放过我,我耽误了中考,她就把我送到私立学校去,那……那简直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冯跃看着她一拳砸在树上,天色已经全黑了,借着路灯能看到她手上全是血痕,但周雨好像感受不到疼痛一样,眼睛死死地盯着远方,除了恨意,什么情绪都没有。
“那所高中说的好听,什么军事化管理,什么英才的摇篮,都是骗人的,那是炼狱,是魔窟,是所有学生这辈子的噩梦。”
冯跃听到这里,已经能够知道她在青春年华都经历了什么。
年初的时候,网络上爆出了一则新闻,揭露大省之内的三所学校,用暴力、拘禁、人格侮辱这样违反人道主义的方式教育学生,企图让学生们“听话”。
因为热度居高不下,网民对这样的教学机构口诛笔伐,冯跃还特意找到专栏看过,那些愿意作证的学生们,身上有数不清的伤疤,甚至能看到电流通过留下的痕迹。
一张张照片触目惊心,很难让人相信,在法制健全,人人歌颂青少年是祖国的花朵的今天,还有这样没人性的家伙顶风而上,用如此不堪入目的手段摧残国家的未来。
“……我坚持了两年,每天都不敢睡觉,因为总有同学会在熟睡的时候被老师拖走,尖叫声会把我们吓醒,她们很谨慎,从来不会在脸上留下痕迹,夏天甚至不会在胳膊上动手,可衣服下面的淤青,数都数不过来。”
“我也求救过,我甚至在坚持不下去的时候跟那个女人服软,我认错,我恳求她不要把我送回去,但她只会给老师打电话,等我回去,又是一顿毒打。”
周雨像一只受伤的小兽,脚下步伐僵硬,一点点往前走,却分不清方向,麻木的沿着栈道下山。
就像她十八岁之前的日子一样,过一天算一天,仿佛时间是偷来的,每一分钟都活的无比艰难。
冯跃明白了她眼中的戒备从何而来,也明白了她从折多山上纵身跃下,是对这个世界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甚至无法数落她不珍爱生命,因为她也曾见过世上的花开,听过悦耳的鸟鸣,可磨难终究赋予她太多的伤痛,亲人崩逝,象牙塔变成修罗所,魑魅魍魉成为人生的主旋律。
这个世界太多的不美好统统降临,一个十几岁的孩子,刚刚开始感知,就被扑面而来的恶意困住,纵然有再多的景象值得观赏,可她已经心力交瘁,走不出牢笼了。
冯跃想伸出手拥抱她,告诉她曾经的一切都已经远离了,未来无限可能都是属于她自己的。
可他不知从何开口,女孩巨大的悲鸣如松涛入耳,林间风过,都不及她每一个颤抖的音符。
“都过去了,折多山上你跳下去,就当死过一次,以后都是崭新的,你已经成年了,未来是什么样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你所经历的所有的一切,都并非是你所选择的剧本,曾经的黑暗也并非是你选择的舞台,可以后是了,你眼中会看到你想看的风景,雪山、晚霞,哪怕是路边最微弱的一盏灯,都是你亲眼所见。”
冯跃想告诉她,这世上最大的勇气就是明知不可为却依然充满热情坦荡,对回首深渊不畏,对未来江海不惧。
我们总是被人生一步步逼出底牌,权衡利弊,可沿途风景绝美,终点的云海又翻涌如滔,百年之后再谈起所有,不过一声喟叹而已。
“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