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2)
“宫哥成家了吗?”
“嗯,我有妻子。她跟我一样,是登山队的运动员,七年前在珠穆朗玛上,永远陪在了雪山身边。”
冯跃感到说起妻子的宫智伟眼神平静,却缠绵地落在远处的山上,那种思念不需要过多言语的表达,已经深入骨髓,看一眼,就能体会到他的深情。
“她没能登顶,所以我再战珠穆朗玛就是为了完成她的梦想,却把一条腿也留在了那里。”
“每到气候多变的时候,这条腿都会痛。”
冯跃看着他抚摸着断端的皮肉,深思缱绻。
“我就想着,它一痛,会不会就是代替我陪着她,一起感受着雪山的冰冷,她也是在想着我的。”
说起往事,一向坚毅的宫智伟脸庞也会柔和下来,粗犷的汉子每每抚摸那节机械的时候,就是在思念亡妻。
冯跃想,他不像自己,即便与小彤见不到面,却依然能在微博上追寻一抹痕迹,但他只能遥望雪山,在每一日里靠着断腿追悼往昔所有甜蜜。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宫智伟对妻子的思念亦冠盖余生,阴阳两茫茫,只剩回忆和浊酒充斥每一个难捱的夜晚。
“你呢?我看你一路上经常刷微博,在九寨沟的时候那个让你失控的女孩子,是你的爱人吗?”
冯跃拧上水壶,缓慢点点头,从胸前掏出那方丝帕。
“以前我总是忙着工作,慢慢的名利就占据了我全部的生活,忽略了她的感受,很多重要时刻我都不在她身边,她的快乐、喜悦、痛苦,甚至她的变化我都错过了。”
以至于现在抱憾良多。
人们总说,失去了才明白拥有时的美好。
冯跃从来不怨贺彤远走,他能明白自己的忽视对贺彤造成多大的伤害,只希望在某一时刻,尽力弥补,哪怕饮恨余生,所求也只是她能在旅途中重新找回那个明媚的自己。
照片上始终只有小彤一人,身边没有他,甚至没有他的痕迹,但是没关系,他的心里永远记得曾经有一个女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点亮着一片天地,也曾永爱包裹着他。
“她真的是一个非常好的人,比九寨沟的海子还要纯洁,失去她是我没有珍惜,现在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
“那你就没想过跟她当面道歉?”
冯跃摇摇头,重新把丝帕整齐叠好放进口袋:“她的生命力不需要我的歉意,我对她来说,应该是最灰暗的记忆了,我不出现,她会不会就能更轻松一点。”
所以冯跃一直是矛盾的,一边希望眼中的风景里有她的倩影,一边又害怕自己的出现会打破她现在的生活。
“休整一天,明天咱们出发去折多山,那可是进藏第一关。”
看着平静的微博,没在康定遇到贺彤的足迹,这座城市对于冯跃来说,也只是一个修整的地方,砖石失去灵魂,情侣间你侬我侬的爱意变得苍白,多停留下去也毫无意义。
进藏的公路上,时常能看见朝圣者三步一叩首的往ls方向去,心中带着虔诚,脸上被高原的风吹的粗糙,双手皲裂,木板磕在地上,每一声脆响都是朝圣者对信仰的追逐。
出发的早,宫智伟靠在副驾驶上补眠,冯跃看着倒车镜里朝圣者的身影越来越远,这一路上能见到徒步的人也很多,都是拉着一个小车,装满全部家当,浑身上下狼狈不堪,但眼睛里对远方一眼看不到头的路,充满期待。
那种眼神清澈明亮,即便风餐露宿,找不到寄宿的人家也只能在帐篷里幕天席地,但都不影响他们执着前进的脚步。
冯跃想到王乐那样充满活力的年轻人,徒步进藏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光景。
遇到能充电的客栈,冯跃也会躺在床上看他的直播,虽然还没有走出甘孜,但脸上已经带着风吹过的痕迹,虽然疲乏,但在镜头前面,也还是那样侃侃而谈,所见景色都能被他渊博的学识润色,生动的讲给每一个人听。
车行驶过的两侧,一片苍茫旷野,绿油油的青草地一望无垠,有牛羊低首自由的吃草,健硕的牦牛在草地上游荡,高原人对驯服生物仿佛有天然的力量,只需要几声高扬的号子,就能把牛羊赶到水土更肥美的地方去。
但进藏路并不太平,这是每一个来过得人都说起的经验。
这些年对318上的乱象已经大力整治过,但民风彪悍,总有人喜欢不义之财,不多留几个心眼根本走不了太平路。
譬如现在,冯跃一个晃神,刚刚还在吃草的牦牛就奔着车辆奔来,冯跃一脚踩下刹车,那头牦牛顺势躺在车前面,姿势熟练,仿佛演习过很多次。
冯跃并没有下车,知道这可能是遇见“碰瓷”了,这里人生地不熟的,只是花点钱也就罢了,万一对方人多势众,自己不占优势再出现意外,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
放下手刹,旁边的宫智伟揉着眼睛坐起来,他进藏很多次,一看到车前躺着的牦牛就知道怎么回事。
远处走过来两个人,高高壮壮,穿着一身藏袍,手里拿着鞭子,不紧不慢的过来,看步伐就是这条路上“拦路”的老手了。
“兄弟,你吓到我的牛了。”
冯跃打量着这两人,一个站在车前,一个敲着车窗,普通话并不好,应该是这里的老住户。
出于戒心,并没有降下车窗:“是你的牛突然跑出来的,而且我没撞到它。”
车前面的男人装摸做样的检查一下牛,站起来挥着双手,看上去凶神恶煞的:“明明撞到了,我的牛腿都断了。”
“老套路了,就是讹上咱们了,别下车。”宫智伟四平八稳的坐着。
冯跃不欲多做纠缠,指指行车记录仪说:“我这都有拍照的,你要是坚持这么说,咱们就叫警察来,看看怎么处理。”
两个男人对视一眼,说几句藏语冯跃也听不清楚,车窗边上的男人一直拍着车窗让他下车说。
“那你也吓到我的牛了,都不爱吃草了以后,我全家都靠着这头牛卖个好价钱呢。”
听上去,不让冯跃出点血是不会放他们走的。
“那你们找个车把牛拉到城里吧,我找兽医给它看病。”冯跃可不吃耍赖这套。
“要是没什么事,正好直接去派出所,到时候警察怎么说,我就怎么赔你,怎么样?”
那男人听冯跃语气这么硬,防范意识也强,想强行把人拉下来也没办法,只好悻悻地走了,手上的鞭子挥了一下,刚才还说断了腿的牦牛,站起来就走了,尾巴悠哉地扫着身上的飞虫。
危险解除,冯跃看着宫智伟有些无奈的笑。
“这是老伎俩了,每次进藏都能遇见,经常在这跑车的司机都见怪不怪了。”
现在还好些,只要你不下车,就没什么大事,毕竟这不是什么法外之地,对方只是求财,并不想闹出大动静来。
但在这条国道还没有那么安全的时候,对方直接砸车逼你下去,不给钱就是一顿乱打,或者偷偷放了车胎的气,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
所以很少有女司机单独上路,都会找人结伴同行,至少相互之间有个照应。
说到结伴这件事,冯跃不得不感叹一声,进藏国道上除了朝圣者和碰瓷团伙,还有一种人会拦路截车。
不过她们的手段更轻柔,多是穿着一件色彩鲜艳的长裙,头发染着阳光随风飘舞,手上的长丝巾为她们增添一抹风情。
遇到停留的车辆,就会请求同行,那眼角妩媚的笑意,经常晃花了司机的眼睛。
在车里念上几句酸诗,用安妮宝贝式的纯情,或者懵懂无辜的眼神讲述着一路上的“坎坷经历”,男人们保护弱小的伟大心理被激发出来,一整段路程就变得气氛微妙,狭小的车厢温度升高,每一次呼吸都会灼烧着酥麻的心尖。
拦车的女人用这样的方式把自己变得廉价,又会对司机们表达谢意,用“文艺女青年”的名号讲述着进藏的纯洁。
在冯跃眼中,她们与车前横卧的牦牛没有两样,不过一个在车里,一个在车外。
折多山是318进藏路上的必经之地,山脚下有一片露营地,不少人都会选择在这里休息。
好友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酒精锅里煮着速食汤菜,这里水的沸点还比较正常,再往上走的海拔越来越高,饭也会变得半生不熟,保温杯里的热水熏红了眼睛,睫毛上带着户外的凉意。
明月高悬,月光是皎洁的,毫不吝啬的照亮着每一寸土地,伴着星子闪烁的光芒,游移在旅人的眼中。
冯跃坐在折叠椅上,安静的时候就会想起往事,那些忙于工作,被键盘的敲击声裹挟向前的日子,就像一座巨大的囚笼,现在自由的气息如此诱人,每每想起都觉得曾经的每一分秒皆变得难捱。
“想什么呢?”
肩上被拍了一下,宫智伟裹着毯子坐在他旁边。
“看星星。”
冯跃觉得满目星河,呼吸间都是青草淡淡的清香,晚间的风有些许凉意,可那些会闪烁的石头,带给人间无尽的浪漫。
“小时候,爸爸经常说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那时候深信不疑,还常常对着天上讲话,长大之后,知道星星就是一堆陨石,上面没有生命,就没有抬头看星星的习惯了。”
“可是后来,我又愿意相信星星上住着我们爱的人,在遥远的地方默默注视着我,我过的好,她就会在晚上跑出来,借着闪烁跟我聊聊天。”
人们总是在长大以后,放弃相信童话的机会,在现实中你追我赶,变成除了自己每个人都很喜欢的那种人,渐渐地在迷失方向。
可又会在经历一些事情之后,潜移默化地想去童话中找到答案,我们不是不知道那些动人的故事是创作者们的谎言,可仍旧愿意去相信,在虚构中寻找寄托,因为来人间一趟,每一件事情都不容易,每一次成长必然伴随着伤痛。
趋利避害是本性,去相信星星的浪漫,看到远古来的光,就像爱人在身旁,今后每一寸脚步都有了独特的意义,世事道路难行也会安慰自己并不是孤单上路。
冯跃知道宫智伟这是又想起妻子了,可能他自己没有察觉到,在深陷怀念的时候,这个男人连目光都是温柔的,像春天的一汪池水,妻子就是吹皱了涟漪的风。
“你的爱人很幸运,被你放在心上珍藏了一辈子。”
冯跃有些羡慕他,伊人远去天国,可留下的回忆都是两人共同经历的美好时光,让未亡人每每思念之时,都会在脑海中找到与星光匹配的浪漫。
可自己却做不到,贺彤在电话里的控诉成了他夜夜辗转的噩梦,再美好的风景都会带上一层哀伤和遗憾。
人们常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冯跃自己没有珍惜那个皎洁如月光般的人儿,回忆里相思成灾,却找不到一抹愉快的回忆,只能在灰烬中翻出一丝尚未熄灭的光亮,就像带着玻璃渣的糖霜,即便满嘴是血,为了那一丝丝珍贵的甜意,也会选择吃下去,在口中一遍遍的反复回味。
“我和她相识的很早,大学刚刚毕业就在一起了,她身体素质很好,登山也很专业,我们几乎是同年进了专业的登山队,那时候二十几个人里就她一个女孩子,每天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训练的时候永远是冲在最前面的人。
我们一起征服过很多大山,那些站在山脚下就会感叹自己渺小的山峰,被我们一次次登顶,站在山巅之上俯瞰,云海在眼前翻涌,星星触手可及,那才是真正的凌万顷之茫然……”
冯跃静静地听他讲述着回忆,听他如何在贡嘎雪山上求婚,用钻石点亮了两人相伴的道路。
这一夜,他听到了世上最美的情话,也听到了最悲凉的爱情,珠穆朗玛的雪深不可测,永远找不到宫太太的踪影,烈烈寒风和冰雪浇灌着曾经温热的身体,也冰封住未亡人的心。
可珠穆朗玛的雪也很浅薄,风席卷过的地方,都会看到宫智伟的痴恋,他在每一个可能的地方留下寻找的足迹,让莽莽雪山见证了爱情,也将最后的心碎与爱人一起冰封在山里。
如此轰轰烈烈,有群山为证的爱情并不多见,爱人们更多的是生活中相伴相依的点滴,用柴米凝聚起的人间炊烟。
冯跃想,如宫先生这般痴情的人不多,如自己这般不知珍珠美好的人,一定也不多。
“夜深了,快睡吧,明天还赶路呢。”
冯跃喝掉杯子里最后一口水,转身进了帐篷。
辗转反侧的时候就会把路上拍过的照片翻出来看,草稿箱里编辑了很多文字,哪里的苍蝇小馆最好吃,哪里的草地最肥沃,亦或是哪一天在街边喝到一碗热腾腾的酥油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