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兵荒(1 / 1)
过了夏天,爷爷家里有了余粮,奶奶就不用出去要饭了,也不用到河滩里去拾麦子拾白薯了。秋季,黄河又发了脾气,把滩里的好多农作物都收走了,只有那些收割早点的人家,收了一些花生黄豆之类的粮食,那些高粱成熟晚些的,大多数都还长在地里,被水一冲,多数都倒伏了;还有一些没有倒伏的,撑着小船能收回来一部分。爷爷家里种的秋高粮收得早些,连秫秸都扛到家里了。这些东西爷爷有用,他在老家的时候,有编席的手艺,编好了拿到集市生去卖,可以换点油盐钱。不过,爷爷要这些东西不是为了编席,爷爷是计划他的宏大工程——盖两间房子。这也是胡家掌柜的意思,叫爷爷盖两间房子,那些秫秸可以编成箔,放到房顶的方椽上,上面再铺上一层泥,再苫上一层厚厚的芦草,这就成了房子。至于木料,就是房梁和檩条等,东家的柴院里下房木料很多,掌柜的放话了,爷爷随便使用,分文不取。爷爷为了他的两间草房,早早地就开始准备。进入夏天,爷爷开始打坯,从河滩里推回来一些土,在一个高岗处平整出来一片空地。活了一大堆泥,借来一个坯斗,一斗一斗地往地上扣,一直扣得高地上都满了,这才停住。等这些土坯稍干些,再一块一块的立起来,让风充分的吹,这样干的快些。停个两三天,只要不是阴雨天,那坯就风干的差不多了。这时候,爷爷再把土坯摞起来。这样有个好处,下雨的时候,可以用一些草衫盖着,不会被淋坏。
天有不测风云,这可真是一点都不假。正当爷爷奶奶的工程就要告一段落的时候,来了一场大暴雨,我的天哪,整个坯架被雨水冲倒,连那泥土都被水冲走了一大半。雨停了,爷爷蹲在土坯旁边一直吸旱烟,唉声叹气,毫无办法。接下来,爷爷就继续打坯,看好了天气,那时候也没有天气预报,谁也不知道何时下雨,何时刮风,就是凭经验,凭运气做事。就这样,连打三次坯,才算把盖房的土坯准备好了。爷爷就趁着农闲的时候,自己开始垒墙,奶奶帮着提泥递坯。没有砖,也买不起,就是土坯砌墙。一连垒了好多天,至少也要一个月左右吧,该上檩条方椽的时候,叫来几个邻居帮忙。房顶上盖的是秫秸编织成的箔,我小的时候,还有这样建房子的。秫秸织成的房顶很干净,芦草织成的房顶结实耐沤。这些东西上面是麻刀灰,就是用乱麻头发动物的毛活成的泥,不容易被水冲刷下来。上面是用芦草苫成的,从下面开始,往上一层一次的压,直到房顶上起房脊的时候,码上的芦草厚厚的,上面再用麻刀灰摊上一层,用泥抹不停的抹匀,晒干以后,再大的雨都不会漏,而且还冬暖夏凉。不过,这种房顶得勤维护,一年一苫,把房顶边被风掀起来的地方,用芦草塞严实了,用泥抹实,又可以过去一年两年的。至于盖房的地方,那时候,村里的大坑很多,要不就是高高的土岗,没人要的,只要你有力气,就可以自己找一片,平整一下土地,就成了你家的宅基地。那时候,不少逃荒要饭的就是利用这种地方盖个草庵,挖个窑洞,住进去,不用土地所发证,也没有人来收费,也不会引起邻里纠纷,那时候的人都没有这些概念,心存朴素,少有心机。又加上世道不太平,不一定哪一会儿就抻了腿儿了,没有久占为业的打算。爷爷就在东滩村北边的老沿儿头上,一个大坑的南边,平整了一片儿地,用自己的辛劳,加上街坊邻居的帮忙,东家的赞助,盖起来属于自己的两间草房。从此以后,一家四口人,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天寒地冻,都可以藏身了。我们张家的老祖宗,衍生过来这么一大群人,想想实在是不容易。北沿儿老家的房子要比这里的房子好,那几间房子一直被大伯保存到八十年代。大伯当上村支部书记,一干就是三十八年,他惟一的心愿就是盼着我的爷爷,他的叔叔,带着张家的一群后人,回去住进原本属于爷爷的老房子里。我是无缘得见了,不过,我见过大伯家的房子,据说都是一个样式的。房子虽好,充满凶险,充满不确定的因素,在物质方面,此间虽然不如彼间,一切的一切,相比起重要性来,还是活着最好。活着才算保证了最大的人权。
至于父亲那时候的作用,我觉得就是保证自己的身体无恙,长大成人,这就是爷爷奶奶最大的愿望,也是二老人生最大的幸福,因为父亲就是他们的精神支柱,是他们活着的动力,是他们的未来和希望。那时候,父亲也是八九岁的男孩了,身体不好,老是生病,但是,自从来到河南沿儿以后,父亲好像也没有生过什么大病。就他原来的大肚皮病,始终没有复发,那种病的学名叫血吸虫病,平时拉肚子发烧,稍不小心就会复发。我的记忆里,父亲不敢吃马齿菜,说这种野菜容易犯这种病。所以,我家里始终不吃这种野菜。我想着,那时候,父亲也会帮忙做家务了,不会像后来所说的,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想干。不过,有一种现象,也可能不是必然的结果,家里大人太勤快太有能耐,孩子可能是什么都不想做,又懒又馋,最终变成窝囊废。看看我们的下一代,好像也有一点,不过,什么事都有例外,有些孩子用心,倒是学会了父亲传给的生存本领。那些艺人手艺人大多数不都是这样传承下去的么?这就看你小时候怎样去教育的了。好的家风最终会传承下去的,这一代不行,下一代也许就会站出来一个继承人,赓续你家的优良传统。我父亲可能属于那种不用心的人,也是被家庭娇惯成性了,打小就不好动,打小就被周围的人保护起来,这也不怨他生性懒惰,后来的生活磨难中,他不也是什么都能干了吗?还干了同龄人都干不好的手艺活呢。这一点就有了爷爷勤奋的基因。
爷爷奶奶有了自己的房子,这才算真正在东滩村落了户。那时候有没有户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时候爷爷出门也带良民证,那是日伪时期发的。良民证应该是伪政府发的,也应该算是承认了爷爷的村民身份。
日本人投降以后,村里办起一个完小,我父亲就去那里读书了。看来我的爷爷还是重视教育投资的,那时候,温饱尚且不保,他竟然有勇气让孩子去上学。旧社会,穷人上学是一种奢望,解放以后扫除文盲,就是因为多数人上不起学所致。爷爷是逃难来到东滩的,一直给胡家顶地,当帮工,看来爷爷知道学文化的重要性,也可能是受了高人的点拨,从父亲那时候起,我们张家子孙的读书就被摆到了最重要的日程上来。说起来这所小学,那还是我们村出了能人,出了有本事人,有眼光,有远见,超前兴办的私立学校。出资人最早是东滩村胡家魏家汪家和卢家,后来,不知何种原因,魏家汪家和卢家都相继退出,只剩胡清太弟兄,继续办下去。据说,是从1935年左右办到抗日战争结束。后来,抗战结束,从国军里回来一个军官,黄埔生,和胡家又接着联合办学。这个人叫王玉林,是父亲的老师,也是我的老师。他对我说过,眼看国共要打仗,他厌烦了,想着自己屁股底下还有几顷地,回来种地办学吧。这就回家和胡清太,胡清雅,还有谁出资我不知道,几个人继续出资办学校。这个学校一直到了九十年代还用着,可以说,这个学校在我们村存在了将近五六十年,我和我的父亲都在这里渡过了小学阶段。原来的老校董,就是我的老师王玉林,他教过我的哥哥和我,一直到我们都上了高中。我父亲是哪一年上的学我记不清楚,就是在土改前上的,那时候,三大战役正打得热闹,父亲就上了小学。父亲上学的时候,已经是十几岁了,那时候在班里还不算是年龄最大的,周围各村的大龄孩子都去上学,南村,大王庄,鲁北街,朱固,瓦坡,青谷堆等村,都有学生去上,还有女孩子也去上学。现在还有个父亲的女同学,八十多岁了,还说和我父亲是同班呢。
那时候,打仗打的都不知道属于那一部分了,淮海战役的时候,好多国民党的兵,都从西往东开拔,一拨一拨的,络绎不绝。据老人们讲,从我们村经过时,胡德元带着他的游击队,在村里的路上设置障碍,把那大耙齿朝上放在路的中央。把他的队员一溜排开,把他的歪把子机枪也架起来,把住村西头,一个人都不让过。这个事儿要说也有源头,那还是过兵的事,国民党的兵,有的掉队了,三五成群,来到村里就抓丁,抓车夫,让去山东送兵。有个胡家的人,名叫傻脸,不是很精细,他被抓了车夫,赶着马车去送兵,去的时候还说着“弄兵弄兵”,就是当兵的意思,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还有的散兵,到村里的户儿家,穷人家,要吃要喝,胡作非为,办了不少坏事儿。胡德元是当地一霸,土匪头子,胡刘团团长,岂能坐视不管?这眼中有损他的威名,就来了这么一出。
那边的兵,也就是到了大王庄一带,一帮子国民党兵,不敢贸然来闯,用小旗打旗语,胡德元不懂这一套,不予理睬。那边单方面浪费了一番感情以后,只好绕道往南走了。这个事儿我也有点怀疑,堂堂国民党兵,美式装备,连几个土匪都打不过,还敢去山东参加淮海大会战?笑话。可能是小股散兵的多些,不然的话,几炮打得胡德元的胡刘团就把球去了。
那时候,码头比较乱,听父亲说,有个叫“老白头”的,领了一支队伍,大概有千把人,住在东滩和王庄中间的一个大坑北边,现在还是一个高岗。坑的北边一直住着人家,听说近几年都挪出去了,原因是那里阴气太重,有好几家的男丁,不是经常出些意外事故,就是老人不得善终。说得有鼻子有眼儿的。那里是老白头的驻扎地。这股武装不知道是哪一部分,不是共产党,也不是国民党,好像是一股自发组织起来的地方武装,想投靠一个实力较强的门派,就是始终没能得遇明主。老白头的军纪严明,对百姓也是秋毫不犯。看样子是准备参加淮海会战,就是不知道跟着谁走。他驻扎期间,头上蒙着个白手巾,一个人赶着一辆马车来回转悠。平时喜欢打猎,走到哪里打到哪里。有一次,他的一个兵犯了军纪,强奸妇女,告到他那里了,他下令枪毙。枪毙那天,他在跟前监督,就把人绑在村里的那个大坑边儿。那个兵苦苦哀求于他:
“哥,看在咱俩一个村的份上,看在咱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你绕我一命吧。我家里还有个老娘,这个你知道,我回去还得孝顺俺娘咧”
从话音里可以听出来,这个兵和老白头是一个村里的,可能是跟着他出来闯天下,想弄个一官半职;也可能是靠了老白头势力,胡作非为,想着不会有事。本来是好事却变成了坏事,没承想,竟然落得个如此的下场。老白头也不想枪毙他,那是被逼的没了退路。不然的话,他这千把人的队伍就没法带了。
怄叽了半天,到了,也没能得到老白头的宽恕,还是把手一挥说:“执行。”
只听“砰”的一声枪响,那个老白头的老乡,发小,栽倒在坑里,地上流了一片血。
执行完了,老白头走到死人跟前,看了半天,很惋惜地甩甩手说:“你看你看,这回去咋说啊?这要是他家里的人问起来,我咋回话呀!”
没办法,谁让你违反了军纪呢?最后,老白头把他的同乡发小埋在了乱葬岗里,带着他的队伍,一直往东参加淮海大会战,投明主去了。再后来,听跑回来的散兵说,老白头的队伍被打散了,老白头也战死了,不知道是遇到了谁的队伍,双方乱打起来,反正不是一块地的虫,见面就开打。打死谁该谁霉气吧。那个时候要是投到共产党队伍里,老白头要是不战死,那就风光了。最少不当个团长?可是,他要真的和国民党的六十万大军杠上了,那还不够人家塞牙缝呢。
对于老白头的遭遇,我父亲曾经眉飞色舞地讲:“老白头,对老百姓那是秋毫无犯,纪律严明。他赶着马车头里走,手里拿着一把短枪,身上还扛着一杆长枪,走到哪里打到哪里,枪法准的很。我们都在后头跟着看,他一打枪我们都捂住耳朵。他领导队伍,跟共产党的队伍学,要不是淮海大战,被打散了,一定会成了气候。现在想想,他是个想干大事儿的人,只是时运不佳呀。”看来,我父亲对老白头还是很钦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