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教父(1 / 2)
“石川博士!您好您好。”玲子刚一走进大灾变纪念馆的大门便被一位工作人员给认了出来。
这位工作人员个头不高,体态丰硕,一头曲卷的短发黑白相间。她身穿墨蓝色西装式制服,两颗铜制纽扣在肚腹处绷得紧紧的,一动那周围便现出几道拉拽而成的横纹。她仿佛粉丝见到了崇拜已久的偶像般快步上前热情地、甚至有些激动地跟玲子打着招呼,笑容伴随着一条条细纹在脸上如花绽放。“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来找我们馆长吗?”
“嗯……是啊,潘姐,您好……我……我刚才都没看到您。”玲子一边说着,一边停下脚步向其点头致意。她最后一句话说得言不由衷,自觉脸上微微发烫。
眼前这位潘姐玲子早就认识。她本名叫做潘洁,大概五十六七岁。由于在bj馆的所有工作人员中最为年长,因此大家都亲切地称呼她潘姐。潘姐负责参观者的接待工作,玲子此前来bj馆时就曾多次见到过她,知道她性格开朗大方,为人又极其热心,是这里备受尊敬的一位老大姐。
其实还没走进纪念馆大厅时,玲子老远就看到她宽大的身影了。她本想佯装没看见悄悄溜过去,哪知到底还是被人家逮了个正着。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寒暄起来。倒不是说玲子对潘姐本人有什么看法,只是她的社交恐惧症虽然早已治愈,但除了个别人外,她还是受不了那种比较“亲密”的人际关系。尤其像潘姐这样热情如火的人,她更是避之唯恐不及。玲子最怕别人喋喋不休地问长问短,一想到面前这位大姐偏偏就是这种性格,她就不由得像潘姐那身制服一样浑身紧绷起来。
果然,潘姐已经不由分说地拉起了她的手,轻拍着她的手背亲切地嘘寒问暖。但她只是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嘴巴不断开开合合,可究竟说了些什么却是一点也没听进去,只得“嗯”“哦”的跟着应付。
“对不起,潘姐,雨霏在吗?”玲子鼓起勇气打断了她的说话,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微笑。
“在啊,就在体验区那边。”潘姐笑盈盈地说,胖乎乎的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你看我,光顾着跟你东拉西扯了,净在这耽误你的时间。走,我带你过去找馆长去。”说着拉起玲子的手就要往里走。
“不不,不用了,谢谢。”玲子赶紧以不算失礼的力道将手抽出来,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我自己过去就行……我,打算先去趟洗手间。”玲子指了下洗手间的方向,不得不又撒了个谎,感觉自己就像个偷吃了蛋糕的小姑娘。赶紧放我走吧,求求你了!玲子心中默默祈祷。
“那好吧,反正您对这里也熟的很,不用怕你不认得路,呵呵呵。快去吧,憋坏了可对身体不好呦。有什么需要就来找我啊,千万别跟我客气,哈哈哈。”潘姐边说边发出爽朗的笑声,似乎并未察觉到玲子那股急切想要逃离的心情。
玲子也有些局促地跟着笑了笑。上帝啊,终于结束了!她再次向潘姐点了点头,宛如杀手逃离案发现场般快步向洗手间的方向走去。然而已经走出去了十几步,玲子却仍旧能在自己的背部感受到潘姐那两道目光所带来的温度。但她不敢回头,只能加快了脚步继续向前。
穿过一片由圆桌和塑料椅组成的休息区,玲子来到洗手间外。面前由黑色瓷砖铺就的宽大台面上,排列着三个洗手池。一面与洗手台同宽的巨大镜面镶嵌在洗手池上方,镜中清晰地映照出玲子那副略带狼狈的紧张面孔。左手边便是女厕所,但她没有进去,而是返身贴在墙后,手扶着光洁的亚白色瓷砖偷偷向外张望。
潘姐已经不见了踪影,两名男子正在智能导引员——一种人形智能机器人——的指引下走向“大灾变纪念区”。透过落地玻璃,来时经过的自助纪念品店里似有人影晃动,但看不真切。另一位智能导引员则搀扶着一位头发花白,身穿枣红色老式对襟薄羊毛衫的老妇人慢慢朝门口移动。她应该回自己办公室了吧?玲子心中盘算。如今智能机器人在各个领域都已得到了广泛应用,潘姐平时只要在办公室通过屏幕监控这些导引员的工作即可,根本无需亲自上阵。刚才她可能只是出来随便转转,活动活动腿脚而已。玲子正想着,对面男厕所的门“吱呀”一声向内打开,一个模样呆萌、个头还不到她肩膀的橘黄色轮式保洁机器人从内滑出。她不自然地看看保洁机器人,下意识拉了拉衣襟下摆,收紧了下颏,迈步向体验区方向走去。
快到体验区的半圆形拱门时,玲子便远远看到bj馆馆长——也是自己唯一的好友——朱雨霏——正在和一位看起来四十多岁的美貌女人交谈。女人身穿一件样式古朴、剪裁得体的淡绿色长袖连衣裙,一头漆黑的卷发犹如波浪般披在肩膀,左臂挎一个做工精致、带有菱形缝线的黑色皮质小包,握着手机的右手自然垂在腿侧。以她的年纪来看,岁月不但没有侵蚀她的容颜,反而赋予她一种温婉恬静,庄重大方的成熟感,而且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古典式的知性美。玲子觉得这女人有些眼熟,但一时却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她没有急于过去跟朱雨霏打招呼,而是刻意放慢了脚步,静等时间流逝。玲子低头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三点五十九分。等她再次抬起头时,那位美貌的中年女子已经转身走向了一号体验室。而她的好友却依旧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凝望着女子的背影。直到乳白色的体验室大门悄然关闭,朱雨霏还兀自定定地站在那里,似乎在沉思着什么。
“她是谁?”玲子走到朱雨霏的身后轻声问了一句。
“啊呦!是你呀!”朱雨霏被玲子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转过脸后还不住地轻拍着胸口给自己压惊。“你怎么跟猫一样啊玲子姐,想吓死我呀!”
“是你太专注了吧。有心事?”玲子望着一号体验室的方向说。
“哪里,我能有什么心事呀!”朱雨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对了,你怎么这会儿过来了?新闻发布会结束了?”
“早就结束了。”玲子收回了目光。“没看新闻?”
“那种东西我才懒得看。反正新闻里要说的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还非得煞有介事地开个新闻发布会,简直是吃饱了撑的。”朱雨霏不以为然地说。
“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该走的形式还是要走的。”
“哈哈,说得好听,那你怎么偷偷溜出来了?不是说发布会结束后他们还要去你们中心参观的吗?你这位美女主任不在,岂不在形式上要黯然失色了很多?”朱雨霏眨眨眼,露出了一个顽皮的笑容。
“这种事一直都是交给皮特应付的。你也知道我这人不适应那种场合。与其勉强在那里装模作样,还不如来看看你。不管怎么说,无论对你还是bj馆,今天都是一个特殊的日子。”玲子微笑着说。
“不就是闭馆日吗,对我来说怎么都无所谓喽。不过,这个日子对你而言可能意义更大吧?”朱雨霏故作高深地说。
“也许吧,从某种意义上讲。”玲子说着将眼前的椭圆形房间扫视了一圈。
在她俩对面,八个体验室呈扇形依次排开。房间的中央部分则不规则地摆放着十几张供人等候休息时使用的造型各异的布艺沙发。此时这些沙发上零散地坐着五个等待体验的人,但却未曾看见她急盼见到的那个身影。更远处,一位银发老者正在房间一侧来回踱步。他身材消瘦,有点驼背,稀疏的白发间露出头皮的颜色。老人双手背后,仰着脸,神情十分悠闲。似乎他并非在等待体验大灾变,而是在后海的清晨遛鸟。
他还没来吗?应该快到了吧?玲子心想。
“对了,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人是谁?”玲子收回了目光再次向身旁的朱雨霏问道。
“蒋欣阿姨。”朱雨霏淡淡道,将视线又一次投向了一号体验馆紧闭的大门。
“噢——原来是她?”玲子心头一动,也跟着朝那个方向望去。“难怪我觉得眼熟。”
“她是不是很美。”朱雨霏说,嘴角牵起一丝微笑。
玲子点点头,“她,今年该有五十八岁了吧?”
这次轮到朱雨霏点头,“比潘姐还大两岁。没看出来吧?”
这可真没看出来,没想到她看起来居然这么年轻。玲子想着摇了摇头。“我还以为她只有四十几岁呢,不得了!”
朱雨霏甜甜一笑,似乎玲子的惊讶让她十分受用。
“她这次要体验哪个场景?”玲子问。
“还能是哪个,老样子呗。”朱雨霏轻笑着说。
“那,接入对象应该也不会变喽。”玲子的语气与其说是在提问,不如说更像是陈述着某种事实。
“当然,没变。”朱雨霏耸耸肩,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我猜也是。”玲子自言自语地说。“三十年了,她还没忘了他?”
“是呀,三十年了,她还是没能忘了他。不但忘不了,她还固执地幻想着总有一天吴叔叔会再次回到她的身边。”朱雨霏顿了顿,叹口气,沉重地说:“三十年前的那个夜里,是他把逃生的希望让给了蒋欣阿姨,自己甘心赴死。我当时就在那架直升机上,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变异人给……”
“但蒋欣总算得救了,不光在大灾变中活了下来,也挺过了后来最黑暗的那三年大动乱时期。她很坚强,没有让他白白牺牲。”玲子平静地说。
“可是说到底,他们都是为了来救我才会遇险的,当年如果……”
“没有如果!”玲子果断地打断了朱雨霏的话。沉默良久,她才长长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历史是不能假设的,霏霏。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任谁也改变不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负罪感不会让逝者安息,只能令活人受罪。你挺过来了,和蒋欣一样,我想这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其实,仔细想想,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倒是挺羡慕蒋欣的?”
“羡慕?我没听错吧?”朱雨霏不解地高声说道,引来了一片惊异的目光。她有点不好意思地左右看了看,低声说:“她可是失去了爱人呀!”
“但别忘了,她的爱人是心甘情愿为她而死的。他就是她心中永远的英雄,这个英雄不会变老,也不会犯错,他会永远以一个完美的形象留存在她的心里。你不觉得这也是一种终极浪漫吗?你难道就不希望也遇到一位肯为你牺牲性命的男人吗?从这个角度讲,我们不该羡慕她吗?”
“我是没指望喽!我也不想羡慕她。你那套歪理邪说啊,只适合用来糊弄那些不经人事的小女孩罢了。说的再好听,人都没了,要浪漫有什么用?”朱雨霏显然对玲子的说辞不屑一顾。
“正因为人没了,他才变得如此完美。人是活在故事里的动物,他们爱的往往不是现实中的爱人,而是那些心中的影子。蒋欣虽然失去了现实中的爱人,却也不用面对在现实生活中渐渐沦为凡夫俗子的英雄。这么想,或许也算是种安慰吧。”
“你这是什么逻辑呀!”朱雨霏撇撇嘴说,“照你这么说,那些历史上的英雄人物难道都该在功成名就的时候就去自杀?这有点儿太荒唐了吧!”
“到底该怎么做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就事论事而已。”玲子抬起头,悠悠地看着从穹顶玻璃上泄下的夕辉,“霏霏,你知道为什么李世民被称作天可汗,而李隆基却往往遭人诟病的原因吗?”
“因为安史之乱呗,还能是什么?”朱雨霏随口说道。
“呵呵,我觉得是因为李世民死得早。”玲子笑道。
“这……这算什么嘛。我说你呀,就快变成墨索里尼了,总—理—大—人。”说着,朱雨霏也咯咯笑了起来。
“嘿,玲子,雨霏,你们好啊。”一段标准伦敦腔的英语问候在两人背后响起。
二人循声回望,发现身后正站着一位身材高大的白人老者。只见这位老者额头饱满,鼻梁挺拔,连鬓络腮的花白胡须被精心修剪的十分整齐。然而他颧骨高耸,眼窝深陷,嘴唇青紫,面色苍白。松弛的皮肤间布满了千沟万壑,干瘪的脸颊上一片灰暗。谁都看得出老人已是病入膏肓,唯有一双绿色的瞳仁依旧放射着睿智的光彩。但他虽然一脸病容,面色憔悴,着装却十分讲究。他头戴一顶款式复古的棕色格子鸭舌帽,身穿质地精良的浅灰色春季风衣,雪白的衬衣领口间端正地系着一条品味不俗的酒红色斜条纹领带,笔挺的墨蓝色西裤下蹬着一双锃明瓦亮的深棕色尖头皮鞋。
“哇,史密斯博士!真没想到竟会是你!”朱雨霏兴奋地说,眼神间却闪烁着惊异与不忍的神情。她热情地上前和老者紧紧拥抱了一下,眼角余光却偷偷瞄向身边的玲子。
“你来啦,教授。”玲子在他俩松开之后也快步上前和自己的教父轻轻地抱了抱,发觉史密斯比上次见面时似乎又消瘦了很多,浑身只剩下硬邦邦的骨头。那件浅灰色风衣看起来空荡荡的,就像挂在衣服架子上一样。
玲子心头一阵酸楚,你怎么病成了这个样子!
在玲子的记忆中,史密斯始终都是一位坚强乐观,可以依靠的男人;是一位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绅士;是一位学识渊博,受人尊敬的学者;更是一位睿智幽默,能够倾诉心声的朋友。他曾像钢铁铸就的战士一样守护着自己和母亲,而如今却犹如一把枯萎的蒿草,似乎随时都可能化为尘埃。
她一直盼着教父出现,她有很多话想对他说,但当此时真的面对他时,所有语言却在口中化为灰烬。我不能哭,不能当着他的面流泪。玲子严厉地告诫自己,强逼着自己对他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他也对她点头微笑,目光中蕴含着慈爱与宽容。
“史密斯博士,你怎么会来这儿的?”朱雨霏率先打破沉默。
“啊,自然是做体验啰,呵呵。”史密斯笑得十分自然,没有一丝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