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金城夏雨(1)(2 / 2)
“烟儿,烟儿”母后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昏昏沉沉的脑袋似乎还装满了夜里的星辰,迷迷幻幻。我什么时候睡着了呢?睁开眼,映入眼瞳的是母后憔悴的面孔,发红的眼眶甚至让我分不出是泪水的痕迹还是眼影的胭脂。“你快点走,有人在渡口等你快点走,别回头。”她替我穿好外服,略微帮我把头发用簪子扎好,急急切切地把我推进父王前些时日挖好的密道。我回过头,趁着门外的火光,我看到她眼里的不舍与决绝。
“母后要走一起走啊”
“烟儿,我走不了。”她努力控制着哭声,“我要留在这里,陪你父王走完最后的路你活下去,保留有最后的荆海血统。如果可以,母后希望你可以放下过去,有一个爱你的夫君,一处平稳的江湖”
“我和你父王,只能陪你走到这里了。以后的风雨你要自己抗,你是母后的一切,是荆海郡王的女儿。”
她锁上了密道的入口,密道陷入一瞬间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森冷;我压抑着害怕与哭腔,摸索着新凿开的岩壁往前挪动步子。潮湿阴森的空气恶鬼一般扑向鼻腔,灌进肺部;岩壁凸出的石刺勾住了裙摆,急速的奔跑中撕裂开衣服与腿上的血肉。我只感受得到麻木与恐惧——依稀听得出密道的锁被暴力地砸开,依稀听得见母后被撕扯头发、甚至凌辱发出的哭喊到最后,我实在走不下去了,阴暗的角落最需要胆怯的小鬼吧,我蹲下把脸藏在怀里,这样似乎恐惧就会被阻隔在外。
“外面危险,把手给我,我带你走出这里。”男孩的声音带着几分暖意,叩开的我的心房,我悄悄抬起眼皮,隔着睫毛打量着他——俊逸冷淡的面孔在这般乱局中委实升不起亲近的心思,他一袭黑衣,左手提着一盏油灯,右手伸到我面前。但却莫名让我感到一丝心安;把手给他吧,我我相信你。
布满新茧老茧的手轻轻抓着我的手,有点硌的疼;迎着烛火,让我短暂地鼓起勇气,临近出口,我回过头再看了一眼那噬人的黑暗,隐约有几处火星在黑暗里绽放,像怒火红莲一般,仓促又华丽。
洞口开挖在后院园林的假山里,临近之时,他熄灭了烛灯,示意我暂时留在地道里不要出去;我刚想说些什么,却见他蒙上黑色的面巾,洞口泄进来的月光在他手中的弧刀上反射,他乘着月光而出,刹那间不见踪迹。一瞬间有金铁碰撞的声音,仿佛在耳边迸裂,不远处还有脚步声传来,对洞口形成合围之势。
时不时几声惨叫,亦或者是男人的几声闷哼,让我的心弦时刻扣紧。他会死吗?他是父王辛苦安排的把我救出的后手,靠得住吗?约莫半刻钟后,喊杀声渐渐平息,鼓起勇气的我把头悄悄探出,却不见一个站着的身影。庭院里都是血,火光在草树上肆意抖动,借着火光,可以看到有尸首在华池里,将水染上了一抹褐红。
“李夏李夏”我轻轻呼喊着他的名字——这个叫了三年的名字,此时却让我莫名心慌。“你还好吗?你在哪?”
“待在那里,等我过去”他躺在一具尸首旁,似是在呢喃。他的侧脸是那么棱角分明,月光打在他半边脸上,看不出脸色是皎洁还是苍白。没等他说完,猛地,在他身边的一个倒下的人影突然暴起,拖着半边血的身子朝我扑过来,几步之遥的距离瞬间拉近,我明明可以躲回去,可刹那间空白填补了我的脑海,我连连后退,脚底突然一空,绊倒了凸起的岩石。在向后倒下的时候,我看到了男人嘶吼着提刀而上,把那个未死的甲士劈翻在地。杀了这么多人后,我没看过他因为伤口因为压抑而流泪,却在我昏迷之前,我仿佛看到他冲过来保住我时,通红的眼眶。他嘴角的血蹭到我的衣裙原来你也受伤了啊。
意识渐渐失去,昏迷前的最后,我想到了父王母后,想到了这座生我养我的荆州城里、属于我的记忆。在此刻仿佛如释重负一般,似乎可以将它们丢在一旁了。
“醒一醒啊,醒一醒我不会食言的,我会带你走出去的”依稀听到他的自语,和潺潺的流水声。
失去那些记忆,那我又是谁呢?
雨在午后窸窸窣窣地落下,涤荡着浮尘与人心。门前的榆树亭亭如盖,成为雀燕避雨的港湾;门后的槐花含苞欲放,为荒芜的庭院点染上丝丝清甜与生机。
这里是一片江心的沙洲,在数十年前的某次洪涝中抬出水面,开始崭露头角,在日复一日的堆积下,形成土壤孕育植株。兴许哪个舟客在此地逗留,栽下一株榆树,一株槐树,以及一座庭院。
这里人迹罕至,鲜有人知;庭院在多年前便已荒芜,这些年来早已物是人非。掉漆的门扉,落满铜锈的门环,坍塌的内墙,杂草丛生的前后院,也因此成为逃亡三人的落脚的首选之地。趁着大雨,李夏点燃了一条艾条,在还堪堪的屋檐下,盘膝抚琴,将悠扬的琴音与午后的雨共鸣。沙洲所在的水道是东江一条支流,从巫峡倾泄而下的水流湍急不息,难以通航较大的船只;两岸青山层层,峻崖傲立,也不足以有供人耕织的田地。那晚趁对方不注意,打中了热气球的气囊,迫使刘凌不得不迫降,又熄灭了所有的烛光,在夜色遮蔽下悄然驶入这条水道,找到这处事先寻好的庭院。
一切都有条不紊,也并没有出现预想中的纰漏;若非未能及时寻找到郎中和医馆给昏迷的浮烟郡主医治,在此地,或许待到风波初平也未尝不可。李夏轻叹一口气,任由雨珠滴溅到琴面上,叩在琴弦上,仔细听可以听见属于雨的琴音。
风扰旭云云扰人,雨打琴竹释愁思;榆蝉若识徙人疲,应教还我夏安眠。仲夏总是这般,岭南的是这样,荆州也是这般。李夏停下指节的抖动,空空荡荡的前院和心房,充斥着这几日难以掩饰的疲惫。他借用古琴遮掩住沾满血的手帕,以及自己乱糟糟的心情。
身后的木门嘶哑一声打开,门扉后走出来一个白衣黄裙的身影;李夏侧过头,瞥了女孩一眼。未等男子开口,江萤轻声道了一句“琴师。”随后卷起衣裙,坐在李夏身旁。
“浮烟郡主怎么样了?可有醒来?”李夏沙哑着问道。
“中午的时候醒来了一次,她好虚弱,我只喂她喝了一口水,她又昏昏沉沉睡去了”江萤托着下巴说,“你说,这场雨还会不会停下呢?”她伸出手接住了几滴雨珠,似是在自言自语。
“且待花开,且待天晴。雨在初生之时就已预示它会停下,因为它随云而起,随风而息。”李夏轻语,“还好吗,这几天。”
“李夏,我想不懂。”她把头埋进了膝盖,“父亲在任荆州三载,致力于民生与水利,才免除荆州百姓遭受这些年来愈演愈烈的水患。他一直尽心与朝堂啊,为什么为什么可以凭借李雄一人言,就给我们套上谋乱的帽子了呢?”
李夏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因为,他们的目的是荆海郡王;你父亲看不惯这番作为,站出来反对他们,这才会被拖下水。很多事我们深陷其中,实际上却也是当局者迷罢;我能做的,无非是答谢你父亲和郡王这一年来的恩惠,把你们带出旋涡。”
“很多事我们看不到,看到了也想不明白。”李夏把琴收起,递给了女孩,“我出去找郎中,看能不能带回来给你和浮烟看病。有什么想要我带的吗?荆州城里的桂花糕和琉璃肉,我可馋好久了。”
“不等雨小一些吗?我没什么想吃的,你倒是可以带点成烟喜欢的华席楼的番茄羹,或许她醒来看到会开心点吧?”江萤说,“还有,若是你回不来了成烟会很难过的。”
“真回不来了,那我倒希望她记不起我啦。”李夏转过头摆了摆手,“我天黑前回来。”他抖了抖放在回廊上的蓑衣笠帽,在踏入雨幕之前穿戴好,跨过芦苇丛生的河滩,翻身跃上隐匿在其中的小船。
真回不来了,那我倒希望她记不起我啦他撑起船篙,荡离芦苇,思绪在流水中悄然奔涌,汇入不远处的荆州城,金城笼罩在蒙蒙的云雾里,亦实亦幻。
呵,命这回事,谁说得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