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2 / 2)
两个时辰之前,允隈给风潇游一掌击中檀中要害,本以为自己就此一命归西,岂知也正是风潇游这凝聚毕生功力拍出的这一掌,替你暂时抑制了逆行失控的真气,不至当场丧命,也是阴差阳错之下,风潇游偏偏击中檀中之穴,掌上劲力贯胸而入,撞上他体内九老所渡之力,两股雄浑充沛的力道互消互抵,竟玉石俱焚,双双威力骤减,他也得了苟延残喘之机,因此爬行了个把时辰竟还未死。
但这两股真力委实强悍,以他孱弱之躯,如何承受得住?虽一时未毙,却也命不久矣,终究是难逃一死。
何曾想,个把时辰之前得意洋洋意气风发的人,转瞬之间,已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事态更迭,瞬息万变。
足踝经脉在真气失控时已被崩断,双腿无法再行站起,而右臂残废,为今只能依靠左手独臂与双膝匍匐前行。他非但遍体泥污,更是鲜血淋漓,有些是口中喷溅而出,更多的是被尖刺荆棘所扎,嶙峋乱石所硌。他为藏匿行迹,专拣后山无人蹊径而行,血迹掩在枯叶烂枝中不易令人察觉,即使有人追来,也不能那么轻易便找到他。
何况他在半途便褪下外袍埋于枯叶堆中,所过之处已无血迹,即使后头仍给刺得鲜血淋漓,那也是在一段距离之外,到了乱葬岗,血迹于腐尸混淆,便更找不到他了,旁人只会以为他已死于非命,也不会煞费苦心的去找。
脑袋里昏昏沉沉,允隈已感觉不到身体的痛楚。只是神思中再也抽不出多余的空隙去遗憾,脑海里剩下的唯一不过是一个女人弱柳扶风的背影。他追求名和利,也同样憧憬风月之情。他其实并未体会过多少男欢女爱,可于世人别无二致,依然向往他们口中所谓的良辰美景。
有人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白首不相离。他觉得真俗,那些人也是妄想,悲欢离合,人又如何做的了主?就像他如今,为了仇与恨,为了抱负实志,为了活得耀眼一些,什么事都做了,最后仍不免惨败,只能叹一句人算不如天算。
可即使由不得人做主,却丝毫不影响这些文墨诗词的秀雅优美,无法阻碍世人为之神往,为之大梦黄粱。
满柔,即使是死,他也要死在她身边。两个人相伴入黄泉,算不算另一种白头偕老?至少死去之后,两具尸体相依相偎,乱葬岗里人迹罕至,不会有人打扰拆散,就再也没有离合了。
“二十二丈,二十丈……”他依然孜孜不倦的计算距离,尽管已然精疲力竭,还是能从濒临油尽灯枯的身体里挤出一丝力气,撑持着缓慢前行。他身上褴褛不堪,可被荆棘石砾磨破的伤口已经凝固,不再有血液溢出。只因一路坎坷,鲜血早已干涸怠尽,怎能再流得出来?
这里是乱葬岗的中央区域,周遭只有惨白的死人骸骨,却无腐肉烂尸,显是村民恶霸们都将尸首丢于外围,长年累月无人深入,反而没那么血腥腐朽。
终于,允隈眼前出现了一片废墟,断井颓垣中矗立了座建得如同行宫的陵墓,虽历经百余年风吹日晒,倒墉垮墙,几已塌陷,即将沦为平地,却仍具昔日宏伟的规模,只是如今壁破墙陷,委实荒凉。
允隈咧了咧嘴,费力扯出一抹笑容。
“十丈!”
用尽所有力气,他爬入那座陵墓。墓中有阶墀,他咬牙忍痛,从阶梯上翻滚而下,一阵天旋地转后,他凭着意志到底并未昏死过去。此时此刻,他只有一闭上眼睛,便是永远不省人事。
墓内中空,内置长明檠烛,微弱的光晕明明灭灭,他竭力睁大双目,眼前豁然开朗,停着一具石棺,棺椁上坐着一人。
那是一个女人,长发如墨,青丝瀑泄,即使烛光昏黄,却掩不去其凝脂之肤,更难氤氲她娇美艳丽的姿容。此女若置身闹市,必当人之瞩目,是不染纤尘的葳蕤秋槿,但此情此景,她落坐于棺材之上,却委实惊悚,令人寒毛乍立。
然更让人胆战心惊的是,这女人手脚全无,竟是没有四肢的彘!
何其可怖?
再观其面,睚眦浮肿,眼睑却异常凹陷,竟没有眼珠。允隈进入墓中,闹出窸窸窣窣的动静,她也未开口发声,至始至终没有张嘴开唇,貌似个哑巴,而面上神情呆滞生硬,死气沉沉,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神色,也像是并未听到响静,只坐在棺椁之上一动不动。她身畔搁了一副碗碟并一双木筷,里头尚有鸡鸭等残羹冷炙,只是她两袖空空,非旁人相喂不能饮食。
“满柔,我来了,这今日有些忙,辰初未来看望,你可有想我?还是……还是生气了?”
允隈低低说道,像是询问她,更像是自言自语。
话一出口,他愕然片刻。而今的温满柔,天聋地哑双眼瞎,听不到也看不见,连手脚都没有了,是个彻彻底底的活死人,怎能回答他?
棺椁上的人身子动了一动,却并非是因听见他的声音而有所反应,约摸是枯坐久身子发酥,有些不适应,想趟下一歇,可她失去四肢,活动不便,只是慢慢将上半身矮垂放低,她本是坐在棺椁边缘,这一趟便靠了个空,整个人跌下棺盖,咚的一声,摔落于地。
允隈一惊大喊:“当心!”可他喊得大声,却晚了片刻,温满柔已从棺盖上摔下,即使他早一点提点出声亦无济于事,她终究是聋子,什么都听不进耳。好在棺身不高,这一摔并不甚痛,可她一躺便再也站不起来。
到底还是如愿躺落,虽非躺在棺盖之上,却也可以不用继续枯坐,算是得偿初衷。此种境况她大约已习以为常,并不惊惶,反而随遇而安,便宽心卧躺着,又恢复了适才的万籁俱寂。
允隈堪堪爬到她身畔尺许之处,突然间只觉身子重逾千斤,再也难以前进分寸。他干咳一声,试图颤抖着伸手去抚摸满柔脸颊,可伸至半途,终是缓缓退了回来。
他知道,她很寂寥。一个人五识俱盲,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耳不能听,像具行尸走肉,怎能不觉孤独。他想让她知道她并非一人,还有人陪在她身边,时刻伴随左右,在荒坟之中,卧榻之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