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和遗体告别(二十一)(2 / 2)
“哈哈哈,洗澡也要排队。”
洗澡排队我也不是没有过,在那个物质非常不发达的八十年代,就算外头排进去了,里头还是几个人合用一个莲蓬。我没有进去过这里的,里面应该不可能几人合用一个洒水的。
我印象中的排队队伍,经过附近的总是会驻足瞧上几眼,看看到底是干啥的;而jack说的队伍,我从那里经过来回过,从来没有引起注意。他们就像是隐身人,在白日的临街大墙边。怪不得白天来的时候,艾迪他们仨不怎么费力就消失在大街上,消失在稀稀拉拉不多的行人里。
夜晚来的时候,路灯和廊灯下的光一小块一小块地分散在这座城市里。我们就这样一会出现在这块里,明天又出现在另一块里头,就算偶尔被发现也没所谓,每天熟视无睹的事与人太多了,人们都害怕与陌生人凑得过近。
jack叹了口气,“唉!走得太远,回不去。”
他讲那外边的那些人都是行尸走肉,是暴力,是偷窃,拉帮结伙,尔虞我诈,是个笑话。
他说,我站着听,许久,天还是黑的。
我突然觉得累,走回地铺坐下靠在墙边,黑色夜幕下的廊灯亮的刺眼,风呼啸刮过耳廓,我把毯子拉过头顶躲在下边,毯子里一股潮湿腐烂气味,失去力气的眼皮渐渐地带走意识。翻来覆去、半梦半醒间,放佛地面不平整,是圆咕隆咚的拱形,十分地不舒服。我把手向毯子外摸去,左也够不地,右也够不地,吓得我一个激灵坐起身,双腿就向两侧垂落下,好像是跨骑在滚圆的一条独木桥上。
风,一大溜、一大溜地刷过,把吓得浑身大汗吹干掉,腰间痉挛就顺势向前趴下紧紧地抱住胸前的圆木。把头侧着向下望去,很深的地方,好像是一座巨大的炉膛,遥远的辉耀,熊熊燃烧喷射出的烈焰碎成星子,立刻就被黑色的风卷起窜上来。潮湿的烟夹杂腐烂的木屑涌入鼻孔,我感觉木桥的下边正在被火星子烫干烧着,阴冷的木桥正变得温暖。
“你快过来。”
“你快过来!过来呀。”
“那里?”,好像是jack和艾迪的声音,我张大口却叫不出声,伸手四处乱摸,惊恐万分。
猛烈而起的火星子想梨花般绽放在我周围,一簇簇,呼啸卷起的风打转吹奏长长的阴歌,
“阴间不和阳间桥一样,七寸宽来万丈高。两头都是铜钉钉,中间抹的花油胶,大风吹得摇摇摆,小风吹得摆摆摇。早上过桥,桥还在,晚上过桥,桥抽了,说声走了就走了,过桥回头把手招,就此断了再归路。”
木桥就裂成许多碎片,我闭上眼,一阵眩晕随它们掉下去。
一束细光射来,闪一下白色,闪一下红色,再又成了白色,后边接着红色。
我睁开惺忪的眼,叫黑夜浸润得久了,微亮的光刺痛得泪满盈眶。屋檐外依旧是灰色的云,白是白了许多,看起来比前几天更高,白不白、灰不灰,显得诡异,死一般的黯寂。
刚才的梦历历在目,十九岁时,我第一次见到死亡,姥爷去世的火化前,妈说姥爷走前经历了巨大的病痛折磨。他躺着一动不动,我摸了他的手,他的手不冷,不叫人害怕,只是陌生得让人以为他睡着了很久。
眼前的早晨,我头一次闻到了死亡气息。
jack佝偻着站在对面屋檐下,他身边还有艾迪,也佝偻着背,那屋檐不矮,腰和腿确是直挺挺的地站在一团墨绿色的大被子前。
我顿时觉得也许发生了不同寻常的事。
我爬过去,从艾迪的身下看进去,约翰的脸色发白,像颗蜡像。他侧身躺着,一侧脸的上半边在地上,下半边的连同胡子蹭在被褥里。我把目光挪开望向屋檐外天空,手不知不觉地按压在地上,混沌的感觉才稍稍变得坚硬。
“他睡着了。”,艾迪说。
“怪不得怎么也搞不醒,他昨晚夺走我的半边被子。”
jack讲也许是他们头两天晚上嗑药比平常多一点点,而后又喝了酒。
我说,“你们昨晚也嗑了?我不知道。”
艾迪说,“你走吧,这里一会不太好收拾。”
“对,你走吧,你什么也不知道。”
他俩说话的时候没有扭头。
我啥没说,默默地点点头,爬起来没有再看他俩和约翰一眼,没有道别,把羽绒服裹在身上,拉链也不拉地绕过垃圾箱,没回头地走出去。
我去了“管风琴”边的儿童游乐园,坐在一只转盘边,用脚支地转圈。大早上,整个场子只有我一个人在,不知坐了多久,早晨高峰期来临,轻轨的车厢由四节变为六节,音符就多了两个。听奏鸣发呆,想起jack有一天晚上很兴奋,大概是才嗑过,他讲以前在唐人街救济站附近时,那里的人洁身自好,只吸烟不喝酒。
“你知道喝酒吧!”,他朝我比了个割喉的动作,我很疑惑。
“酒精这玩意一喝就往多着来。”
他“嘿嘿嘿”地露出黑色的豁牙。
他讲那边的许多后巷里纸屑遍地,就连他也闻得到的四处尿骚味,大白天里就有许多酒鬼。某一天,他在后巷见到一个哥们靠墙蹲着,脸伏在膝盖里,面前地上摆着酒瓶里面还有酒。他走过去问候,不想那老哥已先行一步,浑身僵硬。我问他那时候害怕吗?他说去他妈的,他那时一点也不害怕,还点了根烟,抽着、抽着哭起来,然后小便失禁了。后来,其他走进后巷的流浪汉看见喊了警察。警察局也近,就在那边上,来了后只看了一眼就打电话叫了地区的收尸车。他一直站在那里,身边渐渐聚集了不多的一些人,也全部都是流浪汉。
“还真是个非常凄凉的遗体告别。”
他弹飞烟屁股,感叹道。
“中间没有医生来检查?”,我问。
“查个屁,不知道。”
我坐在儿童乐园,一个人,想想刚才看到的约翰,没有小便失禁,觉得自己很勇敢。以前,很烦的时候也喝一点酒,记得夏天有时会和朋友去城南边的河谷钓鱼,我很讨厌钓鱼,却喜欢在那个时候躺在河堤边的石头上喝朗姆酒;每当打工和读书压得透不过气的时候就去那里喝多了睡一觉,冬天河里都上了冻也去。
“也许他们还都算是幸福的,至少离开得一点也不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