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府(2 / 2)
臣王公子之中不乏才貌佼佼者,殿下是个十六岁光景的豆蔻少女,又加上没有肖琰这座难以逾越的高山,来令他们相形见绌,他们更是卯足了劲儿地想表现自己,可谓是难得一见的大型孔雀开屏现场。
可是自从肖琰那一拜,景琪便再没有兴致看他们的表演。反正也没有人敢盯着她看,反倒是她,在珠帘的掩护下可以放肆地盯着肖琰看,令她生出一丝小儿女的窃喜来,第一次觉得这两侧均坠着繁复的玉坠,沉重的,压得她头顶发麻的珠帘终于有了用处。那人举手投足之间都是矜贵的气质,尤其是那双瑞凤眼,俯首致意间微微上翘,似带着三分笑意,让人舒适,同时又保持着距离感。景琪只觉得越看越移不开眼睛,胸口也似藏着一头调皮的小鹿,正没头没脑地四处乱撞,手心里不知何时还冒起了虚汗……
她闭上眼睛,内心一遍遍地提醒着自己,“太傅教过,君人者,诚能见可欲,思知足以自戒,自戒,自戒,自戒……千万不能做出格的事情……”
可是,在她意识到还是没能控制住自己的时候,已经晚了,那句“肖将军可有婚配?”说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也足以让帐内所有人都能听得清楚。
陈太傅大惊失色,一时间竟觉动弹不得……
平日里反对女君的声音本来就不少,为了让小殿下尽快学习为君之道,担起一国储君之责,一年了,仁,义,礼,道,诗书,策,太傅几乎是倾尽所能,比对待自己的亲孙子都要上心严格数倍,相处日久,他对这个性情率真的小殿下简直是爱恨交织,爱她那份少年人难能可贵的赤诚热烈,也恨她那份即生于帝王之家,却不设城府的纯白天真。
景琪目前尚未有实权,习明君之道以正己视听,就是她一年来的日常。为防止朝中因主少,而辅政者一人独大危及皇权,太后和辅政大臣们便暂榷出了“合议”之策,朝中大小事务均非一人就可定乾坤的。
可唯独是这婚配嫁娶之事,父母之言尚不可违,更何况是储君殿下金口之言……
故此言一出,肖侯爷也是一脸震惊与慌张,他不明白平日里从不主动发言的小殿下此番是何用意,更担心肖琰会因此当众失礼。
可肖琰却皱了下眉头只迟疑了片刻,便在众人各怀心思的凝视下镇定地起身走近景琪,再次跪在大帐正中央,低头缓缓道:“回殿下,尚未。”
“那本宫替将军指一门婚事,如何?”
“免得将军还要自己费心。”
肖琰低着头,景琪并未看清他眼中的紧张和情绪……
“姑娘,该喝药了。”
“姑娘。”瑞姑姑药盏已递至手边,连叫了两声,景琪才回过神来。她抬手捏了捏山根处,压抑住了眼中的酸涩……
良药苦口,一盏下去,似从舌头苦到了心头。瑞姑姑趁着她恍惚,刚接过空了的药盏便及时塞了块儿梅干给她。
景琪生了一副娇气的身体,比如说她怕热怕冷,冷了热了都会令她体虚多梦,难以安眠;比如说她怕苦又怕疼,小时候每每吃药,若是苦的,定要跟瑞姑姑一番斗智斗勇,甚至不惜撒泼耍赖,全无一个王府小郡主的样子。她性子又多动,爬高上低的,摔疼了便会哇哇大哭,毫无顾忌。毕竟是被一众婢子下人捧着长大的王女,难免任性。
可身体娇气归娇气,人却不然。
她从来不喜欢因为自己的原因麻烦连累别人。小时候因她自己贪玩儿,拖着小厮偷跑出府,结果淋了雨生了病,王妃一气之下要责打小厮,她却哭喊着求情,宁愿自己受罚抄书悔过,也不让小厮代过。
她虽然怕苦,但是看着瑞姑姑辛苦熬了半日的药被她任性之下撒了大半,瑞姑姑还没怎么样,她自己反倒先纠结又自责地哭了起来,一边哭还一边扭曲着小脸儿主动喝下药渣,喝完又哭着要甜头……简直又是小天使又是小恶魔。
她虽王女,却单纯随性至极,王府里那么多规矩,她却依然从不把下人小厮当贱奴,在王爷王妃看不到的地方,永远跟陪她一起长大的婢女小厮们玩闹在一起,也从不吝于把好吃好玩儿的赏给他们。
生来就是如此身体,生来就是如此性情。
“这里离北国很近了吧?”景琪转移情绪似的跟瑞姑姑聊起。
瑞姑姑忙应和道,“西北的陇山距此只有五百里了。”
“是啊,过了陇山就是西蒙国的地界了,还真是……”眼看话说一半,思绪又要飘回圣都去,景琪忙看似不着痕迹地转问,“近日姑姑熟悉周边,可知边塞的百姓都做些什么?”
其实思绪根本不太能受控制,盖因那人在自己心中的痕迹实在太重的原故,问题刚抛出去,脑子里还是紧接着便想起,那人曾是跟她讲起过边关的……
“哥哥,都说边关苦寒,边塞到底是什么样的啊?”
那时的他还是温柔的,不知是纵容还是无奈地看了一眼被她弃于案角的《吴子》,带着三分笑意,讲故事一般缓缓道:“边关哪……不若圣都。冬日漫长春日迟,西北风过境后便山瘦河宽,一片萧索。大雪总是一夜而至,雪来之前,朔风泠冽,天色青灰,飞鸟藏林。”
“可待你睡醒一觉,推开门来,它已经安静地给群山换了白帽好似,换了个人间。”
“秋日里,层林间是漫天的翠红与翠黄。傍晚的景色也很美,血红的夕阳映在沉波碧谭之上,异常壮观。”
“天柱山脚下还有一湾蓝色的湖水,映着天上的云和两岸的黄绿,似真似画。”
她当时听得神往又兴奋,“哇~那这么说来边关是极美的了?”
那人却笑着摇了摇头,“那里的风沙会把皮肤吹得干裂难忍,还是圣都的气候最适合琪儿。”
许是他缓缓说话之时,音质如琴,过于动听了,以至于他说的每一句话,都似刻在记忆里一般,景琪本以为慢慢都会忘却,不想却从未有一字遗漏。
是啊,她的身体的确更适合呆在圣都,可她还是来了边塞。
“姑娘?”瑞姑姑看她神色不知又飘到了哪处,这次便只轻轻地叫了一声,安静贴心地等她自己回神。
“……姑姑说什么?”
“奴婢记得姑娘小时候不爱读《诗经》,因此不知被夫子训了多少次,”像是想起了她儿时顽皮的样子,嘴角的笑意带着点揶揄也带着宠溺,“倒是对《山海经》和《本草经》这样的闲书颇有兴致。”
“听说因为土质的原由,此地的百姓多以种植药材为生。姑娘既喜欢,不如我们闲来也养些花草药材。”
瑞姑姑果然是比王妃都更了解她的。景琪点了点头。
虽刚到此地尚不足月,但因不适应寒冷之故,总觉冬日仿佛漫长无尽头一般。还好瑞姑姑每日出门回来都会带一些药材种子,冬季气温低水分蒸发慢,正适宜种植柴胡,北沙参,白术,黄精等一些耐寒,且冬季培植会更高产的药植。
无府中的一处偏院和梅园里都有大片大片的空地,景琪便每日跟着瑞姑姑刨栽,种下种子之时,想象着来年出苗开花结果的情形,便也会生出些期许。加之每日运动半天出了汗,人反而还精神了不少,有事可做就是最好的解忧之法,景琪眼看着开始有了几分生气。太阳洒满半边院子的时候,景琪看着连日的成果,心想看来此地也并非绝人之处了。
可惜,命运之手在你的命柱上涂涂抹抹写了什么,不到死的那一刻恐怕谁也不知。
不久,一个落雨飞雪异常寒冷的深夜,一群身轻如燕似黑魅一般灵活的刺客,踩着房檐跃入无府,刚欲破门而入,府外又冲进一批便装军士,双方皆毫不迟疑,瞬间就拔刀挥剑打作一团,打斗声惊醒了瑞姑姑和景琪,虽知道霍统领在无府周围安插了许多保护殿下的暗卫,个个都是霍家军中骁勇善战的亲卫,可瑞姑姑还是不放心,忙起身想去景琪房里查看,可门刚打开,便被门口与人缠斗的刺客回手挥刀,一刀毙命。随后那刺客也被军士一剑封喉。
而景琪打开门,入眼的便就是刚刚那一幕。因为四下都是厚厚的积雪,夜间的视线亦足够她将那一幕清晰地尽收眼底,她顿觉整颗心脏都麻掉了。除了躺在地上,身下一片黑乎乎的血迹的瑞姑姑,她看不到也听不到别的,看不到自她打开门便执刀向她,被拦截刺死后再前赴后继的刺客,也听不到所剩无几的军士嘶声喊她主子让她快走的声音。
她踉跄着跑到瑞姑姑身边后,双腿便似无知觉一般跪倒在地,她捂着她胸口汩汩涌出的血液,慌张地想抱起她,可却怎么也使不出力气,只能半趴在她身上,徒劳地晃晃她,且颤颤巍巍地不敢太用力,她想大声喊姑姑,喊她起来,喊她不要丢下自己,可她的嗓子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竟是一时失了语。
不知过了多久,其实是很短的时间,但是她的世界在那刻仿佛静止了一般,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而后,随着那砍进她后背的一刀,她才因再次受到强烈刺激,终于发出一声充满疼痛又凄厉的嘶喊,“姑姑!”
那一声哀痛至极的嘶喊,回荡在无府上空,融进每一片雨滴和雪花里,任谁听了都定觉悲痛欲泣。那一声也似费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倒地之后她缓缓闭上双眼,尚存一丝余光之际,看到身后砍她一刀之人也应声倒地。之后整个人便混沌起来,模模糊糊似听到一个声音在说,“啧啧,怎么这么惨”
“真可怜”
“老子真是”
那声音越来越小,她脑子也越来越空,意识消散之前她不禁跟着那声音在心底叹息,“是啊,真可怜,我这一生好像还什么都没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