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相遇（4）（2 / 2）
沉默以答辩你所有困惑。
此刻，牧文灵觉忽然想起了这首诗，于是他说：“靠偶尔的沉默。”
说这句话时，牧文灵觉脸上的笑容看起来不可捉摸，使年幼的橝泽误以为天下所有的王都神秘莫测，而当这句话被真正的会意以后，沉默也随即在他身上显现了。
傍晚，无处可去的橝泽蹑手蹑脚推开了瑰瑞亚的房门。他期盼瑰瑞亚跟她的父母回去家中，而这间房将空无一人。
屋内一片漆黑，橝泽以为自己的心愿实现了。然而黑暗使他感到害怕，他的火焰不足以照亮房间，只得先壮着胆走到床边再点燃蜡烛。
烛光亮起，橝泽才敢放心地呼吸，他转过身来，随即被坐在床上的瑰瑞亚吓了一跳。瑰瑞亚盯着他，使他感到很不自在。
“原来你在啊，我还以为房间里没人，怎么不点蜡烛？”橝泽尴尬地笑笑。
“我在睡觉，点蜡烛睡不着。”瑰瑞亚躺回被子里。
橝泽一愣，又把蜡烛熄灭。房间再次变得黑暗，像墨汁被涂到了眼球里。
“这回好多了。”瑰瑞亚说。
橝泽愣愣地站在墙边，不敢抬头，不敢走动，也不敢说话。莫名感到委屈，心再次变得脆弱。
瑰瑞亚没有得到回应，她问：“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我为白天自己的行为向你和你妈妈道歉。”橝泽小声说道。
话毕，迎来空气中良久的沉默。
瑰瑞亚向右边挪动身体，然后拍拍左边的位置，“上来。”
橝泽听话地一小步一小步移动到床边，然后爬了上去。
“躺下。”
橝泽听话地脱掉衣服解下盲布，掀开被子躺了下去。背部传来温热感，那是瑰瑞亚的体温。
“你不知道人的悲伤是会传染的吗？”
橝泽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接着又想到瑰瑞亚不在自己对面，摇头她是看不见的。
“不知道。”因此他说。
橝泽摇头瑰瑞亚是知道的，她听见了头发摩擦枕头的声音。
“我为我妈妈白天的行为向你道歉，为了表示诚意，我把中午那碗笋汤端回来了，可是你没有回来，现在它已经凉透了。”
橝泽侧头看着瑰瑞亚，即使什么也看不到，隐隐传来的热量也使他渐渐不那么害怕了：“没关系，是我太敏感冲动了，我控制不好情绪，我自己知道。”
“我也是，我没什么朋友，他们都说我喜怒无常，说话不知所云。可我不知道该如何控制情绪，魔族人不就是喜怒无常的生物么，书上分明写着的。”
“或许那就是所谓的无法赤诚相待吧。”
“这便是么？那我应该有两种人格，一种在白天出现，一种在夜里出现。”
“我也是。”
瑰瑞亚看向橝泽，“你也是？”
橝泽点点头，“很多人都是。”
瑰瑞亚的病情加重了，她沉默片刻，说：“我需要陪伴，但只是偶尔，你可有可无。有这样想过么？”
“有，”橝泽作为传染病的源头，病情反倒好转，“你父母常常不在你身边吗。”
“算是吧，我爸爸是外交官，很久以前就离开灵觉去往冷蒂了，妈妈是去年离开的，因为爸爸说吃不惯那里的食物。”
“那你不会觉得寂寞吗。”
“不会，即便觉得也不是因为他们。”
橝泽发出微弱的沉吟声，“你爱你的父母吗？”
“爱。”发出这一个读音后，瑰瑞亚不知为何，从这一种情感跳到另一种情感上去了：“所有的爱与不舍，都只是在过快升温的依存性关系中，产生的恶劣的后果。
一次性纸袋、一次性水杯、一次性友谊，有且只有用完就扔的东西最令人无可挑剔。”
说完她的脸颊蹭上了一抹红晕，这段话莫名其妙没头没脑，瑰瑞亚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要把它说出来。
可以把它看作一个女孩不可揣度的倔强，或是一次突发奇想的深夜演讲，然而万万不可信以为真。她的脸蛋变烫了，双手开始在空气中胡乱拨弄，想把发出去的声音给捉回来。
可是橝泽并没有嘲笑她。
“我也很爱我的父母，我在玲珑岛醒来后，第一个想起的就是他们。学会控制气息后，最想告诉的也是他们。他们去世了，在我的生活之中消失了，哭、大喊大叫、杀人，怎样他们也不会出现了。
我似乎什么都能做到，然而我什么都做不到。你知道吗，这几个月来我每天都活得很紧张。归尘宗主曾跟我说过，弟弟去世以后，他杀了很多与他弟弟的死不相干的人泄愤。
我问他，那与他弟弟的死有关的人呢，他说不知道在哪里。现在我彻底明白那种感觉了，很虚幻，不真实，仿佛飘在空中一样。
我小时候听的故事里，很多都是圆满结局，可是生离死别既不过分也不罕见，在我的想象里和现实里，大团圆永远都只是且只能是强行煽情的产物了。”
橝泽睁着眼，渐渐能看清头顶的帷幕。这样的话说出口，在别人看来多少有些做作的意味，他因此挑了个漫不经心的口吻。
迄今为止人类已创造出多少种千回百转的情绪，谁也说不清，唯有黑夜会是最好的见证者。
“真的不想睡觉，闭眼太可怕了。”他叹息道。
“生活总是细水长流才好，读书是，情爱也是，我们终归会再也见不到对方，”一个短暂的停顿后，瑰瑞亚继续说，“讲实话，从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已经做好了告别的准备。”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个不经世事的小孩子，会在这样的夜色里说出这样的话语。他们不是庄稼里的稻草人，不是遣词造句的写作者，不是彼此的最亲密爱人。
没有喝酒，没有发烧，没有回光返照。他们只是刚刚认识的、在同一个被窝里度过两个夜晚的朋友。
月亮在灵觉上空缓缓移动，它将上升到每个人的眼里，然后降落到遥远之地。
手心忽然传来一种柔软而湿润的感觉，橝泽下意识缩起手掌，却被什么给扣住了指头。原来那是瑰瑞亚的手，她的手心放在橝泽的手心里，手指插在橝泽的指缝里。
橝泽用力捏一捏，说：“你的手出汗了。”
他能明显感到瑰瑞亚的手臂变得僵硬，接着就要收回去。他紧紧扣住，瑰瑞亚放松下来。
他仔细辨别着瑰瑞亚的侧脸，想要贴近女孩的头发。
“我不会忘记这只手的触感。”
他忽然想起梦中与澜夕相拥而眠的画面，此时此刻与那个梦又有什么区别呢。于是他闭上眼睛，嘴角浮起笑意。
“希望在我山穷水尽的时候，遇见的人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