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呼保义谋局赋艳词 扑天雕助略献良策(2 / 2)
见燕青跪地,口称:“主人”,卢俊义忙扶起道:“你我现既为一会兄弟,这主仆名分就免了吧。”燕青哪里肯,搀卢俊义坐下,一时不觉笑将起来,道:“主人还记得那年李铁牛大闹忠义堂,砍翻杏黄旗后说的话否?道是‘去东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今日竟是真的也。”
说着,把宋江那首写有《念奴娇》的信笺交于卢俊义。卢俊义扫了一眼,正色道:“干大事不拘小节,我思宋公明为成大业,岂能效那小女儿之态,单为递此一纸艳曲,巴巴地差你去见李师师?此中必有缘故。”
燕青道:“这个自然。我思宋寨主欲动李师师心事,直接挑明待大事成后,必许她嫔妃名份。再也无须偷偷摸摸,以娼妓之身,迎合当今道君皇帝。”
卢俊义点头道:“定是为此,若李师师有心肯作内应,必能套得那道君皇帝机密之事。只是姐儿或爱英雄,鸨儿爱的却是财物,欲成此事,非携几件异物,方能见得鸨儿,复动李师师之心。”
说完起身,于内室取来几件物事:一对汝窑金边玛瑙碗、四个曜变斑建盏、一个钧窑月白釉出戟尊、一根长白山带叶老山参、一支成形何首乌、十粒滴流圆大金珠。
燕青笑呵呵地包好,笑道:“此正是我这次来见主人的意思也。”卢俊义一笑道:“就你个精细鬼!”于是留饭为燕青预作饯行,并道:“明日元宵,早定了要祭祀晁天王。宋公明必要大办,你可后日下山。”燕青应了。
不时将出酒菜来:一盘鲁西黄牛肉、一尾黄河糖醋鲤鱼、一条炭烤山羊腿、一铜鼎嫩羊羔肉、一钵头清蒸肥鸡、外加果品蔬菜,一坛杜康好酒。燕青风卷残云价吃起来,一时两人酒足饭饱,燕青告辞,自回屋休息。
卢俊义目送燕青出了客厅,蓦地想起二件事来。当下换上深褐色万字不到头暗纹茧绸无袖对襟,戴上玄色东坡冠,叫上隔壁间公孙胜,一同走出房门,朝对面走去。
两人向后绕过中间高台上的晁天王祭堂,来到宋江、吴用所居东厢房。踏上台阶,向门口郭盛及两个值岗喽啰略一点头,便进入内院。这里与西厢房内又自不同:
进入仪门,正厅两厢皆有游廊,院中遍植树木,怪石嶙峋。两人沿左廊进入大门,甫一踏入,吕方便即迎来让坐,一边点上明晃晃的蜡烛来。霎时地面地砖光可鉴人,只是暗哑哑地侵人毛发,幸中间烧着一个铜制大炭盆,炭火正旺。
听监造铺设的青眼虎李云言,这地砖是专地要苏州人白面郎君郑天寿、光州人九尾龟陶宗旺特从浙西路平江府御窑弄来,名唤“金砖”,为的是扣之有金属之声,故称。据云此砖需入窑后以糠草熏一月,片柴烧一月,棵柴烧一月,松枝柴烧四十天,凡一百三十日出窑,尚需在桐油中浸泡百日方成,现今汴京皇宫大内延福宫诸殿即铺设此转,纵卢俊义出身大富,也觉稀罕。
不一会宋江戴一顶软翅唐巾,穿一袭月白色团花长袍,薄底皂靴,快步从书斋出来。卢俊义站起,宋江作揖道:“卢员外、公孙先生饭否?两位夜间过来,必有话说。”一边要吕方去唤来吴用、朱武二人。
寒暄毕,卢俊义道:“在下想起二件事来,极是要紧!兵法云:‘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今欲用兵,何止十万之众?不知现山寨钱饷冬衣、军械粮草所备几何?”
吴用一听,顿足道:“亏杀员外想得周至,此是我一时记虑不周,尚未见到!”立马命吕方速派兵丁,取柴进、李应、凌振、蒋敬、侯健、汤隆前来问话。
宋江问道:“员外所说第二件事是?”卢俊义答道:“今欲起大军出征,军纪尤需要严!军政司裴宣,固是端方君子,人人敬之,然其位卑功小,不能望重。最好是天罡内选一人担此位,某举一人执掌军纪,必定上下肃然,一体凛遵!”
宋江问是何人,卢俊义道:“功高德重、一秉大公,非美髯公朱仝不可!”宋江、吴用相视大笑。见卢俊义愕然,吴用笑道:“此公明哥哥与员外意同,昨日已定美髯公为密取幽州之‘关家军’监军了也!监军者,自管军纪之人。”公孙胜插口笑道:“两个武安王化身身临幽州,看彼地宋将、辽将如何应付?”
吴用续道:“就让裴宣留山寨当个副手。方才卢员外言此系重职,当于天罡内兄弟担之方配。现朱仝随军,吾意取石秀代之——此人心思缜密,干事锲而不舍。掌刑堂之蔡福、蔡庆目下也要出征,可给一道敕令,命二人只听关朱号令,斩杀地煞军校以下犯事者,不必解送。”见宋江点头,又道:“莫若再取杨雄专掌总刑堂,此人也是刽子出身。”
卢俊义摇头道:“不妥。石秀固是胆大精细,急人之难足不旋踵,也属高义。但过于隐忍果决,视其诱杨雄杀妻一节,手段一路使来,自滴水不漏,到底不够正大!至于杨雄,下手更是狠辣,想其妻不是如武松之嫂谋害亲夫,或卢某家贱婢通奴霸产,甚至不是如阎……”
说时看一眼宋江,见宋江面色尴尬,斟酌道:“不是如阎婆惜勒索无状,罪不至死。本为再醮之妇,贞洁有亏,休了便是,何必定需一妇人遭割舌剖腹、剐心分尸之灾?掌刑堂之人,务须时时体上天有好生之德!俗话说‘公门之中好修行’,吾梁山虽说不上公门,但刑堂一职,毕竟是个公器。”
说罢,向宋江躬身一礼道:“方才说起哥哥旧事,哥哥莫怪!”宋江腆面笑道:“你我弟兄,皆为一妇人上山,岂非天意?吾今也欲使一妇人,让道君皇帝上山!”说罢,五人仰天大笑。
这卢俊义一番话,大显敦厚,有古君子之风!心若清风皎月,坦荡无私。公孙胜、朱武不禁心下暗叹:要知石秀是曾独身劫法场缓其命、同陷牢狱的患难之交;破童贯时杨雄、石秀为其护卫,是除了燕青与间接与其有活命之恩的蔡氏兄弟外,算得上梁山仅有的两个嫡系!今日一体大公若此。
后来公议:凡朱仝外出期间,由公孙胜暂代军政司一职,裴宣副之,具体操行;总刑堂归武松执掌。
不时柴进、李应等皆至,吴用问起山寨粮草现况,神算子蒋敬不徐不疾,有问必答。
这蒋敬素有文才,精于计算,当初在黄门山即担当军师类角色,后来梁山大寨,隐其韬略——此属低调韬晦,因梁山不缺军师,尤其有吴用在。专务钱粮,梁山三军前头打仗,其于后头统筹物资支持。书上从未见宋江吴用为军需发愁,正其隐于幕后,默默贡献之功也。
见吴用问柴进军饷之事,扑天雕李应知柴进是甩手掌柜,向不耐剧务,便接口道:“近日破童贯、败高俅,所得辎重多为衣甲军械、旗帜仪仗。所获马匹已交皇甫端马场;艨艟战舰,已拨孟康。唯金银无多,方才听蒋敬所报金额,供我二十五万大军,只得三月之用。”
这日李应身穿绛红缎子员外袍,外罩猞猁狲大氅,博峨冠下,一双鹘眼鹰睛,显得精气十足。更身怀飞刀绝技,为梁山“金主”之一,于山寨中甚有威望。
细述梁山几个“金主”中:卢俊义家私被家奴谋夺、柴进家私被官府籍没,皆由梁山打破城池后复掠上山,与两人关系已不大;穆弘自愿献全部家财,但一小镇富户想亦比不上拥兵豪富。
夫养兵,即方才卢俊义言孙子兵法云“日费千金”,李应即与祝、扈两庄结盟养兵者。因与祝家交恶,中立未参战,家财靡费不巨,后尽为梁山所得,故贡献弥多,星称天富,良有以也。更兼文可理财,武媲八骠,深得宋江重用。
当日宋江、卢俊义等人听李应这么一说,不觉面面相觑,眉头深皱。李应又道:“如何筹措军饷,在下倒有个想法,这么办妥否?”
说时用手分指侯健、汤隆二人道:“我梁山袍袄旌旗、军械铁器端的驰名天下,此皆侯、汤两位兄弟妙手之功。目下既旗袄军械有多,何不派乖巧人外出贩卖?一去北地贩卖刺绣衣物、袍袄旌旗,想苦寒之地,几时见过我中华锦绣?军械要物,自不得与辽金,自古‘远交近攻’,我梁山既要起事,大可结交大理。此国多铁,但所锻军械粗劣不堪,若能以军械易铁,则我梁山军械之源自源源不断,还可获利!”
李应所说的侯健,此人黑瘦轻捷,面若猿猴,穿针引线如风,裁剪得心应手,是当世的第一个裁缝。为山寨仪容出力甚巨,显足严整军容。因梁山三女将领有大队阴兵,其中不乏善女工者,闲暇时由侯健统一调教,日积月累,衣物旌旗等仓储甚巨。
另一个汤隆打铁锻造之技,也是妙绝天下,监造诸般军器甲胄,使三军防有重甲强盾,攻有利箭坚矛,为梁山军械总管。
吴用点头笑道:“就派贵管家杜兴前去北地,另让皇甫端、段景住也去购一些马来。哦,是了,这杜兴、段景住两个已听戴院长号令,自要外出,就让做一路,携檄文去金国会宁府张贴了事。”说罢,唤吕方去戴宗那里传了这个意思,戴宗当即转命杜兴、段景住连同皇甫端去金国上京会宁府;朱贵、白胜赴辽西京大同府。
公孙胜忽道:“这三个兄弟本事平常,北地不太平,若回来携带多金,另有良马,只怕半路遭劫——岂可忘曾头市之事?”卢俊义道:“就派林冲、鲁智深、杨志也走一遭。一则将功补过,二则押解钱财马匹。”众人尽皆称善。最后吴用朝宋江、卢俊义拱手道:“至于去大理嘛,此系邦交大事,请两位寨主定夺。”
众人所说大理国,为后晋通海节度使段思平纠合洱海贵族所建,定都羊苴咩城。疆域东至横山、西至蒲甘之江头城、南至金齿诸蛮、北至大渡河。有今云南全境,贵州、四川西南部,缅甸北部及老挝、越南少数地区,设置八府、四郡、四镇、三十七部,举国崇佛。
时国主段和誉,是宋大观二年接替其父段正淳为第十六代国王,勤政爱民,颇有作为。自宋太祖武德皇帝定“不暇远略”之策,与宋逐渐疏离。段和誉继位,上表称臣,岁贡大理马、麝香、牛黄、细毡等物。尚献“幻戏乐人”至汴京演“海市蜃楼”(即魔术表演,深得道君皇帝欢心,礼遇恩隆,册封其为金紫光禄大夫、云南节度使、大理国王。
且说当日忠义堂密室内,朱武见吴用不便决断,宋、卢尚自沉吟,乃缓缓道:“现今大理国主与宋交好,是内惧蛮王作乱,外惧吐蕃吞并。该国兵孱将弱,索性予以利器,必定心动。”说毕向轰天雷凌振一笑。宋江惊问道:“朱军师之意,是向该国贸易炮火?”朱武一揖不搭。
宋江目询卢、吴、公孙,三人一起点头,宋江心意顿决。于是拟派柴进为正使、秦明为副使,带凌振、汤隆一行,前去大理说合此事。
凌振为宋朝第一炮手,称“攻城拔寨,硝烟漫弥。远程攻击,当世第一”,善放风火、金轮、子母、轰天等炮,属当时天下利器。靖康元年,金国二太子完颜宗望第一次兵薄汴京时,城头有一炮手“夜发霹雳炮以击贼,军皆惊呼”。至南宋,宋军水师舰船上业已装备炮火,虞允文凭此在采石矶大败金主完颜亮。
宋江最后道:“此次起兵,主靠马军、步军。天下事,殊难料也!若能交好大理,直下东南——自古南方多嘉木,莫若再派李俊带童氏兄弟及孟康等,去海边建坞造船,事若不济,则大军乘艨艟入洋,别开一番天地——此系后路也!”这正是:
谋成北国贩旗袄,计向南疆定邦交。那东北风光、人物毕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