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胎能不能重来?(1 / 1)
“天可怜见的!之前三个都是男孩,可惜都没能活。这马上就要出来了,祖宗保佑。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二胎指标,可一定要是个男娃娃!一切顺利,母子平安!……”一个剑眉星目的中年男人皱着眉头在外屋一遍一遍地默念着,他叫王延国。
“哥,你别担心。王大娘是咱们村最好的接生婆,你就放心吧!”
王延国看了看自己的三弟王延民,略感欣慰道:“小民,你真是长大了!这回你嫂子生孩子,多亏了你前前后后忙活。你看你也一夜没合眼了,早些去睡吧。哎,我就请了十天假,这两天我就又得走了。家里就都靠你了。还有你的学业可不能撂了,你看你二哥越来越有出息了。”
“哥你放心吧,我一定用功。”说完,叫小民的男人就回了屋。
昨天是七夕,今天是立秋,一般这个时候总会下雨。可这几天滴水未落,天实在是热得厉害!
经过一晚上的折腾,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被一个有力而粗糙的大手从娘胎里拎了出来,我极不情愿地睁开了我的眼睛。昏暗的屋子里,除了魁梧的产婆、累到虚脱的产妇,刚刚从屋外进来的我的父亲王延国外,还有个女人。女人又黑又矮,塌塌鼻子下面,还长了一张大嘴。她是我的小姨。她一见到我,惊呼“是个小妮儿,亲娘嘞!!!咋长得这么丑嘞!你看她这嘴大的。这黑的,我还以为是个小小嘞!”
男的有点失望,他心里想的是可惜又是个女儿,这辈子真是命里无子了。酷暑的天气,他的心里越发烦躁,脱口说了句“这么热的天,怎么生孩子也不挑个日子”。
虚弱的产妇还是听到了这句话,想到自己拼尽全力生完孩子还要听到风凉话,想到牛郎织女鹊桥相会的七夕也没听到半点体己的话,想到男人马上就要赶回部队,想到自己还要苦苦撑着的这个家……委屈的泪水在她的眼睛里越蓄越多,然后打了几个转转,最终还是没忍住,和着汗珠流了下来。她倔强地闭着眼睛,假装没有醒来。后来竟真的睡了过去。
家穷、我丑、重男轻女,也可能是母女连心,“哇”的一声,带着对孟婆的无限怨恨,我发出了这辈子第一声绝望的哭啼。“哎呦!这小蹄子哭起来跟驴叫似的!”我的小姨,真是一个讨厌的女人!听见我召唤的三叔从西屋走了过来,拍了拍父亲的背,说:“孩子还挺胖乎,你看这劲大的。‘谁说女子不如男’,说不定将来还是个‘穆桂英’!”父亲听了艰难地露出了一个微笑。然后三叔又转头对小姨说,“小芳妹妹,这都没啥事了,你也去困会儿吧。”
过了不到两天。我的父亲,就急急匆匆走了。他即将转业,因为在部队表现优异,父亲在一定范围内有自主选择就业单位的权力。他这次回去,就是要去实地考察一下,转业将是决定他命运的大事!
父亲拿着部队的介绍信,几经周折,第一次来到了天启——一家巨型国有化工集团所在地。这里居然有三层的百货大楼,烫金的大字赫然写着“金龙商场”!街上来来往往的,居然这么多二八大杠,凤凰、永久、红旗……多得都让人花眼!
看到远处走来一位穿着考究的老人,他赶紧走上前去:“老首长,请问这个塑料厂怎么走啊?”老人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军装的小伙子,热情地说:“往北走两公里,看到个大转盘,再往西走四百米,就到了。门口有两个石头大狮子的就是。”
父亲照着老人说的,很快就找到了塑料厂的人事部。看着办公室里坐着的两个闲聊家常的领导,他默默跟自己说,得争取转业到这里!最终,我的父亲如愿以偿了。
另一边,那个被我丑掉下巴的女的,我小姨,伺候着我妈的月子。父亲回来的时候,弄了不少生活补给。在村里,鸡蛋、小米粥、挂面、香油都是稀罕东西,月子里才能吃。另外,我那当空军的二叔给刚刚出生的我,寄回了整整两大桶麦乳精!我妈的这个月子过得比七年前好太多了,她甚至有一次一天吃了八个鸡蛋。
我小姨,那时候也还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大姑娘,经常手忙脚乱的,“姐,咱妈说了我这不会拉风箱,不会生火揍饭的,将来肯定嫁不出去。结果你看,我在你这,这不就都学会了?”说着,满脸得意的小姨用手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顺便把自己抹成了花猫。我妈被逗得直乐:“可不是咋的!你老厉害了!一边做饭,还能一边化妆呢!”
其实我妈挺不容易的,生我姐的时候,冬天里取暖的炉子塌了;生我的这波,条件是好了,牙却又坏了一颗。正如我爸说的,我妈生孩子真不会挑日子,不是在最冷的时候生,就是在最热的时候生。
我姐有时候也加入到干活的队伍中来,比如负责给我换尿布。她都七岁了,还没上学。我爸想让她到城里上学。对,他希望我们全家能走出去。
“脱离农村”,是我爸这个穷小子前半生的奋斗目标,在他的眼里“脱离农村”就代表着“脱贫”。他最终成功了,后来,他不光自己脱贫,他还带领全家脱了贫。我爸弟兄几个的奋斗史,颇有点像路遥在《平凡的世界》里描述的样子。
爸爸出生在一个三地交界之处,“三不管”注定了村子的贫困,爸爸家还是村里最贫困的人家,穷到没有饭吃。我父亲小的时候穷怕了,他经历过灾荒,经历过穷到吃树皮,他记忆里奶奶用麸皮做的饼子香到让他垂涎欲滴。
这个信念,让他在日后的无数个难挨的日子里咬紧牙关,让他在无数个想要放弃的时刻奋勇向前,让他在日复一日枯燥的生活里不负时光!
他不光是自己一个人,他还肩负着照顾妻子、两个女儿、四个弟妹的责任。每天睁开眼睛就有七八张嘴在等着他。他还有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以及一个早早死于愤恨的母亲。离开这个饥不裹腹的村子是他源自本能的愿望。
我的父亲他是摆脱了贫困,但他实在是用力过猛,他把我们全家带到了天启这个无论我们怎么努力都是社会最底层的地方。于是来自周遭的恶意就像是天启的浓雾一样,总是围绕在我们身边,不知道何时散去。
我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刻,我父亲会不会想,投胎这件事能不能重来。但我后来又想,他可能从来没有怨恨过自己的原生家庭。他这样的人擅长长跑,他享受步步为营,次次超越的快感。他让我理解了,一个普通人的“天将降大任”。
非常有意思的是,我的父亲,在他奋斗了一辈子以后,最终,还是回到了那个他出生的地方,过起了退休后的生活。蓦然回首,他发现那些原本没有脱离农村的人,现在过得也并不差。就好像,奋斗是个圆,他又重回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