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世事无常(2 / 2)
两人是有说有笑的。本身有着极强控制欲的蒋花宾在林氏面前却表现出了极大的顺服,除了偶尔的开玩笑话以外,他是在用弟弟对兄长的谦恭来对待林氏,而林氏则回报他以父亲对儿子的宠溺。以花宾的野外生存能力,即便有猪、狗的庇护,充其量也是活成个野人,他又缺乏方向感,只会在山旮沓里转圈圈,最终难逃一死;还是林氏带着他沿溪水而下,才一天一天地距离目的地愈来愈近。谈到高兴处,两人常常相拥而坐。花宾像一个撒娇的小孩子那样躲在大哥哥坚实两臂的庇护下,他尤其享受这种感觉。花宾的父母曾有意要扳回儿子的这一品性。因为在大家看来,一个男孩这样柔弱,这样女性化,是不正常的。男生女相的确惹人怜爱,但花宾并没有女子的容颜,而女子的矫揉造作、装腔作势却一点不少,蒋父尤其担心。蒋母偶尔会袒护儿子,到后来,她也赞同了丈夫的做法。花宾在这一点上可谓孤立无援。
在溪水的发源处,林氏像往常一样带着那稚嫩的兄弟进入树丛中采摘树莓、浆果,收割灯芯草和画眉草,在浅水中摸鱼。平心而论,对他而言这是莫大的负担。他不仅要背着蒋花宾这个拖油瓶,还要替他想辙去养活这一大群牲口。水果要优先给黑熊吃,猪可以掘食植物块茎,羊可以咀嚼树皮草根,倒好养活;狗则不行,抓到的鱼还要匀出一部分来喂养这些犬科动物。
他们没有骡马,全凭两条腿赶路。苏北的多水环境迫使他们蹚水过河,厚重的苔藓像海绵吸足了水那样漂浮在水面上。
花宾每走一步,就有许多水分从他脚底溅射出去,苔藓像女郎抱着美男子那样吻着他的脚底,让他每抬起一次脚都步履维艰。林氏有着比花宾强得多的体力,在前行之余还能用目光巡视所及之处,捕捉食物的讯息。偶尔有一两条叫不上名字的鱼儿的身影显露在水中,让他略有几分兴奋,而这些鱼在水中的灵敏程度让他取之无望。久而久之,这点兴奋也消失了。
成群的江獭聚集在溪水中的乱石上驻足观看,它们咳嗽的模样让人好不心疼。鼠疫已经将它们折磨地奄奄一息了,那些大水獭瘦骨嶙峋的样子必然是久不果腹,一只浅褐色的小崽子更是双眼无神,争抢不到中间的区域,支撑着前半身扑在一块靠近湍急水流的顽石上,六神无主。它们再也捉不到鲇鱼,甚至追撵不上螃蟹;任何一具腐尸都成了它们的救急之物。眼前的两个直立行走的生物所表现出的虚弱似乎成了它们的关注点。
林氏是矫健强壮的,大自然暂时还不能摧垮他;花宾却是非同常人的羸弱和多愁善感。叫他狠下心来,再杀一条狗或一头猪,既做不到也狠不下心肠。不光是水獭们不怀好意地走水路紧紧跟随,从树丛中跑出许多这场灾难的罪魁祸首:许多色彩多样化的老鼠,或灰或白,或黄或黑,拖家带口,七窝八代,不远不近地跟着。花宾实在没法把这些恶毒的小东西跟童话故事中那些偷吃奶酪的小可爱联系到一块儿。它们也许不是始作俑者,也属于这场疾病的受害者,但它们在挣扎求生的过程中将这一灾难传播广泛,这些经受过疾病清洗后尚且顽强活着的,都是极顽强、极凶悍的个体。大者过斤,小者不足百克,有病弱的成员已经被它们蜂拥而上撕食干净,层层筛选抽丝剥茧留下这一群茹毛饮血的恶棍。
当夜幕降临,花宾在昏沉中恍惚睡去。他在一片迷糊中感到有什么东西在摩擦他的脸颊,像沾了水的砂纸,磨得他生疼。他陡然睁开眼,发现那条大狗正伸长了舌头舔舐他的两腮,发觉他惊醒后,大狗像个憨直的小伙子那样后退,一面舔着黑色的鼻头一面发出惹人发笑的咕噜声。被花宾收留的野狗横七竖八躺在他周围,猪睡在最外围,形成一个以花宾为核心、猪在外、犬在内的圆圈。花宾想观望下林氏的睡眠状况,但他没有夜视的能耐,本就模糊的夜景又被成群的猪占去了大部分画面,花宾只感到上下眼皮正对他拳脚相加,撑不住片刻又睡下了。
夜里,成群的鼠辈顺着温软的河滩深一脚浅一脚地爬了上来。它们快速游过温缓的溪水,那些病恹恹的江獭被疾病折磨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更无力来猎食这些机灵、凶猛的小东西,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安然渡水。有些胆大的公鼠甚至泅至那些乱石旁,照着漂浮在水上的獭尾恶狠狠咬一口,江獭惊声尖叫也徒呼奈何。
它们的浮水技艺是相当娴熟的——裸露的尾巴伸在水外保持平衡,短小的四肢划起水来比鸭蹼更有力,精干的小脑袋昂在水面上一往无前,一对几近透明的粉红色小耳朵充满了血丝显示出这是一架遭病魔驱使的躯壳;然而就像开玩笑那样,这些老鼠似乎已有了对抗疾病的经验,有了罕见的抗药性。病菌使它们痛苦不堪,驱使着它们撕咬其它事物,令其暴躁易怒,却无法夺去它们的生命。在痛苦的生命无法结束的前提下,它们又肆意挥发着得不到宣泄的欲望——鼠类本就是繁殖力极强的生物,是支撑起整个食物链金字塔底端的劳苦大众,在几近破罐破摔的冲动下它们更加不会抑制其繁衍的本能。老鼠的数量几乎呈几何倍数增长,而生态系统中原先的掠食者们,如江獭和狸猫,已遭病魔抽去了灵魂,苍白无力,不能积极捕食。
猪和狗组成的铜墙铁壁也许能对张牙舞爪的豺狼虎豹起到一定的吓阻作用,但无孔不入的老鼠并不特别畏惧这堵墙——尤其是在患病的老鼠面前。它们已是抱着减轻痛苦的目的前来撕咬活物,并不担心被猪、狗吞进肚子里去,这是其一;第二,它们不像老虎,其细小的身躯完全能不动声色地走进去,从这些熟睡的牲口中间穿过,直抵京畿之地——蒋花宾柔嫩、白皙的躯体。这具极度柔软的胴体是最适宜磨牙的,但犹如血色狂飙般的鼠群都在这具病躯前收敛了门齿——它们在穿梭于溪水中时便急不可耐地咬合上下门齿令其磨砺地尖锐锋利,不异于人类的磨刀霍霍。好像有什么事物禁止它们攻击花宾一样。
多年后花宾曾为这次劫后余生作出了如下见解:他是个体弱多病又极好与牲口厮混的人。也许那时的他身上已沾染了杂七杂八的疾病,已致使他少年长出少量白发、不能剧烈运动、一旦快跑便胸闷肾疼,诸多不适。大概是这份病痛叫老鼠也心生怜惜——这是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说法——或是老鼠们也不愿沾染他这具病体,唯恐病上加病。他还有一份更具浪漫主义色彩的说法:因为他虔诚地信仰上帝,所以老鼠不敢触碰他。他说这话时,的确是一个忠心不二的基督教徒;可当时他绝没有这份觉悟。
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像小恶魔一样的老鼠最终没有将身体羸弱的花宾作为目标,而是转向了身体强健的林氏。次日,当花宾听见笼中的黑熊发出焦躁的咆哮声,把笼子撞得吱呀作响,他缓缓睁开眼,看见遍体鲜血的林氏已置身群魔乱舞之中。那些患病的老鼠,已将林氏的身体整个儿吞没,密密麻麻把他包裹在无数张嘴中,说不清有多少双门牙噬咬在这尊犹如古希腊雕像般漂亮的健硕躯体上。林氏的面颊赤红燥热,好像置身蒸房。他发不出一声呻吟,大概是疾病已通过伤口侵入到他体内,害人的鼠疫病菌让他高烧不退、失去知觉,无数的噬咬也令他麻木,或许他一开始还呼唤过花宾的名字,但熟睡中的伙伴不能入耳。
林氏昨日在水边饱饮了一肚肠的清凉溪水,但现在的他即便隔着皮肉都有一种皮肤干燥龟裂的感觉,他的双唇不断懿动,发白发灰。老鼠噬咬留下的伤口从脖颈到脚丫无一幸免,殷红的血丝像鲫鱼从渔网缝隙中逃脱那样溢出来。
最让花宾感到自责至深的是,自己豢养的野猪和野狗,像麻木不仁的东亚病夫那样,聚拢成一圈,没有一只有上前救人的举动,也没有追击的欲望,任由鼠群穿过溪水奔入黑暗的丛林。“这些猪猡和狗崽子,该杀!白长着那么大的身体,挡都不能挡几口吗?”花宾破口大骂。
水中的獭群,则拖着病躯来到岸上,饶有兴致观赏着这场异样的搏斗。它们极有耐心地等待鼠群散去,好上前大快朵颐林氏的血肉。
花宾对鼠群无计可施,他也没有魄力投身到鼠群中去与林氏共存亡。他扯下围巾来去摔打密集的鼠群,自然是徒劳无功。他又用笨拙的手法升起一堆火来,火光惊得群獭拖着残躯又逃入水中,群鼠却不为所动。
“与其让大哥被这些耗子你一口我一口地咬干净,倒不如让他走得痛快些、安详些、体面些,”花宾将燃烧着的树枝用力抛去,这抖动如绸的红色精灵所经之处显示出了文明对野蛮的压倒性优势——老鼠脸上的毛发、胡须被它舔舐地干干净净,红与黑不断交融,火苗燎动鲜红的鼠肉。吃痛的老鼠哀嚎着躲避,像胶水一样黏在猎物身上的鼠群立即退散开来,就像开水浇灌洁白的雪地,刹那间就显露出大地原本的尊荣。林氏惨不忍睹的身体重见天日,身上的衣物如今只是一些随风飘扬的布条。花宾冲过去扑灭火焰,却根本不敢睁眼去看——伤口的触目惊心笔不能言。他身上纨绔子弟的特点显露无疑,他根本不知道该怎样去做,怎样挽救林氏的生命。他只能去溪水边掬其些凉水,一路滴洒着跑到林氏身边,把剩下的浇灌下去,让他炽热的身躯变得凉爽些。
草丛沙沙响动,一条被嘈杂声响惊动的蛇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景象,困倦地舔着嘴唇。突然,蛇头就像被抛出去一般,它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