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猪羊变色(2 / 2)
虽说都是人的奴隶,牛马羊终归还都要自由些,总能到户外去呼吸几口新鲜空气,享受一下雨丝伴着微风打在脊背上的清凉感。猪没有这样的福分。鼠疫爆发后,气候更转潮湿,老鼠折腾起来把乡梓的空气也搞得腥臭起来,黑猪、白猪拥挤得像叠罗汉一般被限制在狭窄的猪圈里哼哼唧唧。猪圈的空间本来是足够大的,但每一头猪都想更靠近门边和风口,都想多呼吸几口自由的空气——更为重要的是,每一头猪都想比同伴距离花宾更近些。它们大概也知道自己生来就是要被宰杀的了,主人是它们唯一的保护神。虽然这个保护神也爱莫能助。
长时间的限制空间,浓厚的湿空气,鼠疫的猖獗带来的病菌繁衍,有些猪身上已经被熏出霉斑点点,虽然猪的身体素质好,可也不能这样折腾,这无异于钝刀子割肉,比宰杀它们更折磨。每年的九月是猪圈出栏的时候,花宾必须引账房先生和周府管家到猪圈里去挑猪。犯人临行前还要饮一杯践行酒,花宾觉着总要让这些猪在被千刀万剐送上饭桌前,拱掘一下外头的芬芳泥土,呼吸一下自由的气息。
晚间,为了庆贺京城的贵胄功勋们能屈尊降贵来到这穷乡僻壤为百姓扫除兽害,地主周家在他那灯火辉煌的大院里摆起宴席。既然是请客吃饭,那就免不得要杀猪宰羊。花宾恭顺地将周府的管家——一位个子瘦瘦高高的留着络腮胡子的年轻人——和一位负责牵猪的二汉,一并引到猪圈中,随后就退了出去。这是历年来不成文的规矩,花宾是个软心肠的人,见不得杀猪的血腥场面,听不得猪被几个大汉揪走时凄厉的嚎叫声、祈求主人救命的哀号声。
管家皱着眉头看看猪圈里那些浑身上下霉斑点点的肥猪,略显为难。“这样儿的牲口,怎么能送上桌呢?”他不悦道。
“反正也是要剥皮放血的,没人看得出来。”一旁的二汉摩拳擦掌,等候着管家的手指从宽袍大袖中伸出,指向哪只猪,他就上前揪猪耳扯猪蹄。
管家呵斥道:“如果是平时,小主人自己享用,都是自家人,太爷和小主人都不会计较,那倒无妨;这次是招待京城来的大爷。京城人脾气大,家境又好,驼峰熊蹯,什么东西没有吃过?万一有个万一,小主人的脸给丢了,你我都要挨板子。”他转身对花宾欠身说:“花兄弟,这不怪你,今年的猪缺乏活动,关得有些久了,我晓得你一直是尽心尽力的。这样儿,今年就不吃猪肉了。”
管家引着二汉径直拐进与猪圈仅有一墙之隔的羊圈。羊倌儿从羊圈里揪出几只剃了毛的绵羊和不产奶的公山羊出来,交予管家。公山羊的性情倔强,也可能是它们冥冥之中猜出来这是一条不归路,硬着头不肯走。绵羊用攻城锤一样的钝角顶撞人的腰肢,山羊蹦跳起来把四只挺硬的羊蹄像抛出去的箭矢一样踢踹,三个人竟也奈何不得这些羊。其余的绵羊就像事不关己一样,各自睡觉安眠,有些年轻的羊羔还凑上来像看热闹一样,欣赏地津津有味——很快那些看热闹的绵羊也被牵了出去。
可能是担心羊的形体瘦削,几只山羊、绵羊满足不了那些贵族的胃口,管家又从牛棚中牵出体态滚壮的黄牛犊来。牛或许比羊要强壮有力,可惜的是它同羊一样麻木愚钝,一条麻绳系着牛鼻,牛犊温顺得从它母亲的肚皮底下走出来,跟着管家走向了不归路。
“猪为什么居于六畜之首呢?我想不光是因为它们为农耕文化提供着人们不可或缺的肉食。在人所豢养的家畜中,只有猪是聪明的。猪群虽然不像象群一样紧密团结,但同样会对同伴的丧命而感到哀痛,同样会团结起来一起反抗人的走狗——那些猎犬,我曾目睹过好几次猪狗大战。这并不是力量不足的原因,牛羊的犄角并不比猪的牙齿和蹄子差劲,可它们面对屠刀时浑浑噩噩,对同胞的遭遇显示出麻木不仁。我想这就是智慧和亲情的力量。因此,牛羊需要牧犬的保护,猪却可以自己抵御食肉动物。在素食动物中,鲜有动物具备这种能力。猪和大象可能是唯二的。”花宾在今天的日记中写下这段话。
晚间,在一片吹吹打打的音乐声中,羊肉的香气也从周家大院飘逸出来。忙活完各自工作的牛郎、马夫、羊倌儿们纷纷换了衣服去看个热闹。花宾本不想去,他倚靠在猪圈的门栏边一脑门官司,可一段悠扬的口琴乐传来,勾住他的魂儿。花宾急急迈步而去,被几个小厮拦下——花宾的着装实在太不得体了。牛郎马夫饲喂牛马,还只是沾染了几叶草茎,一点树汁草浆,贸然闯进去也不会有太浓郁的味道溢出来影响气氛;喂猪的玩意就太杂了。熬烂的玉米,吃剩的饭菜,腐坏的家禽卵,牛羊的下水,应有尽有,大杂烩。花宾才干完这些事,它们的味道还遍布花宾浑身,有些还残留在花宾身上,把这个文质彬彬、满腹经纶的男孩儿渲染成了粗鄙庸俗的莽夫。
花宾无奈,他半弯着腰,透过大门的缝隙朝里观望,看见一个身着洋装的小男孩将漂亮的小提琴夹在他更漂亮的细嫩脖颈与肩膀之间,比花宾更细长的手指轻巧地拨弄着琴弓,微红色的云杉木在灯光映射下露出些许粉色,和男孩儿漂亮的白皙小手相得益彰——花宾自己都不敢相信他能看得这样清晰,还是说他太想进去观赏了,以至于大脑都不由自主地把画面想象出来接着呈现给他了?
几位小厮见此情形,大约也新生怜悯,给他搬来一把竹凳。
一会儿,大概某个醉酒的人把肉乎乎的背靠在门上,挡住了这道缝隙,花宾便再也看不见了。
花宾有些垂头丧气地向几位小厮欠身拜谢,便回到他的猪圈里去了。天色已晚,回家的路途不近,他索性就在这儿休憩一晚上了。无有书本陪伴,对花宾来说是非常难熬的,好在身边的猪能减轻一些烦闷。花宾用力捏了捏凑过来的黑乎乎的猪鼻子,这些猪破天荒地活过了第一个出栏的念头,兴许能看见今年的冬雪了。可花宾却没法高兴起来——终是那些羊替猪去送死了。虽说牛羊不是他豢养的,没有多深厚的感情,可谁不是爹生娘养四条腿的呢?虽说牛羊的智力有残缺,性情愚钝麻木,可谁规定不聪明的就不能活着了?牛羊本不该受到这份苦难,羊有羊毛可以提供,牛有力气可以卖,如果说是因为猪的问题导致了牛羊去替死,花宾又是猪的直接负责人,是否等于花宾就成了帮凶呢?
狐狸躲在猪圈前院水池的芦苇荡中看着这个小猪倌儿忧郁的神态,两只狐媚的眼睛又流露出诡计来。它三跳两跳消失在芦苇荡中。它轻轻咬开系着牛鼻和羊颈的绳子——已经有几只羊被烹煮下锅,此时那些羊才晓得怕,畏畏缩缩聚集在墙角,脖颈上的绳压迫着咽喉,有几只羊羔的颈项已被勒得变形。见到狐狸走来,那头牛犊,晃动稚嫩的牛角走上来,要驱赶这只食肉动物。显然这头小牛是宁肯相信它那一心要吃牛肉的主人,也不愿受狐狸的蒙蔽了。
伤痕累累的狼犬出现在门外,它轻车熟路地衔住牛鼻环,又用尾巴轻轻地抽打羊的臀部,牛羊顺从地跟着它——牛羊的忠诚似乎是盲目的,它们并不在意是谁牵着它们颈项上的绳子,只要有人牵着,它们服从就是了。
一只瘦骨嶙峋的年轻公山羊,三只惊慌失措的绵羊羔子,一头稚嫩的黄毛小牛犊,狗娃在后不紧不慢地追着,把它们赶到了花宾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