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1 / 1)
净缘接着道:“李熙施主虽然名扬天下,但是鲜少对人提及他自己的出身来历,是以知者甚少。老衲也是有缘,从清松师叔哪里得知这些前朝旧事。当年宪宗皇帝第六子绛王李悟因权臣争斗而惨死宫闱,其长子新安郡王李洙携家眷逃离长安,自此偏安江左。这新安郡王后来有两个孙子,都是能文善武,好生厉害。那年黄巢大军进犯之时,二人率领数千乡勇,和黄巢军一番苦战,竟逼得黄巢无计可施,不得不转道南下,往浙闽一带杀去。但此役却也惨烈异常,长孙李昕身负重伤,右臂和左腿俱被砍断,从此成为废人。但他并未就此颓丧,反而身残志坚,一心钻研佛法,终于大彻大悟,成为一代高僧,他便是白马寺的了德大师。”
净缘说到这里,环顾四周看了看众人,叹道:“诸位施主大概不知,这位了德大师虽然于武林中岌岌无名,但是在佛法上的造诣却可以说的上是震古烁今。我等佛家弟子皆知,白马寺向来为中土释教的祖庭。当年摄摩腾和竺法兰二位祖师着白马驮来的经书之中,许多都是精微深奥,参详不透。这位了德大师不仅苦学梵文,将经文译成中土文字,更是以大智慧参透其中佛法,于白马寺接连讲法七七四十九日。弊寺各位祖师和师伯师叔们,在白马寺听他讲法的不在少数,实乃佛光普照,善哉善哉!”
龚怀忠呵呵笑道:“打住!老和尚莫在这里念经,老叫化最近手头也紧的很,要饭也要不到,只怕在我们这里化不到一顿斋饭哦。”
净缘也不理他讥刺,微微一笑,说道:“龚施主见笑了。龚施主可知,这位了德大师圆寂之日,弊寺明字辈和清字辈共十八位高僧同去供奉舍利。莫说放眼当今武林,只怕百年之内,武林中也难有高人能惊动这么多少林高僧吧。一个人武功再高,即便是无敌于天下,也不能叫人真正信服。唯有佛法慈悲,能渡万千世人,那才是真正的救苦救难,才能叫人心悦诚服。善哉善哉!”
龚怀忠听到这里,喝了口茶,道:“老和尚佛法精深,怎奈我等都是与我佛无缘之人,只怕你渡不了叫花子们啦。咱们闲言少叙,还是回到正题,那李熙的家世你还没说完呢。”
净缘合十道:“施主说的是。那了德大师有一位胞弟,当时乃是与他一起和黄巢叛军作战的,他便是李熙施主的祖父。那时兄弟二人因抗击叛军有功,僖宗皇帝亲自颁旨,复李昕新安郡王之位,赏赐颇丰。了德大师只做了一年郡王,便将王位让给他胞弟,潜心钻研佛法正道。李熙施主的祖父做了几十年郡王,虽然是显赫豪富之家,却也是谦恭下士,兼之他天性好武,和弊寺几位前辈师叔倒是颇能在武学上切磋一二。也正是有了这些渊源,后来李熙施主和他长兄都曾在弊寺学艺。只是弊寺终究不是庙堂,他能识得军中那许多将军们,多半还是由于出身郡王世家的缘故。”
龚怀忠道:“老和尚说的不错。我们当年随着林啸去跟契丹狗打仗的时候,便认识了李熙。彼时他兄长李煦在军中任副都指挥使,跟随李从珂四处征战。李熙投奔他兄长之后,自然也在军中谋得了一官半职,和高行周、符彦卿这些人相识是再正常不过了。”
朱呈祥拱手作礼道:“多承大师指点,晚辈受教了。如此说来,也难怪这些人都几乎对他言听计从,多半是都见识过他那出神入化的功夫了。那时众军官在帐内议事,总听到张敬达怒斥喝骂,气急败坏。他生来本是一介武夫,当此穷困无援之时,也只剩拿手下人发泄出气。他不停派人向朝廷求救,却每每听到坏消息传来,禁不住把洛阳朝廷里的大小官员骂了个遍,却又想不出好的法子来突围。眼见晋安寨中粮草越来越少,不由得越加暴躁不安。”
吴一良冷笑道:“张生铁不过莽张飞再世而已,落得和张飞一般下场,丝毫不足为奇。”
朱呈祥没有答他的话,接着说道:“那时只有李熙带着高行周和符彦卿二将,整日的围在地图边上,思索着突围的计策,还不时的让我们兄弟带人出去打探敌方的部署。高、符二人那时都认为上策乃是向南突围,与援军在团柏谷汇合,便可阻住敌军南进中原之路。但是谁都知道,契丹军与河东军一起在南面布置了重兵,守住各条要隘关口,想要突围谈何容易。但我们带着兄弟们四下打探后却发现,敌军在东面没有多少兵力。只因往东不远便是汾水,即便突围出去,若敌军追来,我方便是背水一战,凶险万分。因此敌人料定我们不会往东突围,便没有部署多少守军在此。那时李熙便力主往东突围,无奈众将纷纷反对。人人皆知,若是敌军在汾河对岸也布下伏兵,则我方便会被全歼在汾水渡口。只是很多人心里也都明白,此计虽是兵行险着,却也似乎是唯一的突围逃生之路。哎,现在想来,张敬达若是早听了李熙的计策,只怕契丹早就兵败而归,石敬瑭那个狗贼的皇帝梦也就要到阴曹地府去做了。”
吴一良又是冷笑一声道:“莫说张敬达没听,便是听了,众将个个贪生怕死,谁愿铤而走险,去替李从珂的江山卖命。只怕那时人人都在盘算着将来要怎么在石敬瑭手下保住自己的荣华富贵。”
丁大阳突然大喝一声道:“呸!中原大好河山,都是败在这些贪生怕死、卖主求荣的无耻之徒手上了,林帮主,你死得真是不值啊!”说罢,双手抱头,声泪俱下。
净缘叹道:“吴长老之言,虽是声声刺耳,却是句句在理。阿弥陀佛!”
朱呈祥垂头道:“官军的军心有多么涣散,直到上了战场,我们兄弟们才算真正看到了。张敬达问了许久,只有高行周和符彦卿愿意带兵尝试突围,其他人都是默不作声,心中只怕都在打着算盘。高、符二人带着五千骑兵出营,我们八十多个弟兄也跟着李熙一起,往南面敌军阵地杀去。甫一接仗,有些官兵掉头便往回跑去。那时契丹铁骑从四面八方涌来,战鼓声、喊杀声直欲响彻天际。但第一波敌兵只有数千人,被我们很快都斩于马下,只是我方也损失惨重。我看看那些倒在地上的兄弟们,想到这些年来大家一起出生入死,却也根本无暇去哭。还活着的兄弟们,有的已经断了手臂,有的肩上还留着箭没有拔出来。我再看看李熙,却见他那件白衫已经被染成了红衣,整个人便似从血污里捞出来一般。只听他对着高行周大叫:‘契丹大军将至,我方寡不敌众,此路万万冲杀不出,快请收兵回营,免得弟兄们枉死。’高行周眼见突围无望,只得下令收兵。等退回晋安寨中,清点残兵,除去逃走的和战死的,只剩下了两千人。”
众人听到这里,尽皆默然。净缘又是一声“阿弥陀佛”,伴着摇曳的烛火,在深夜中听来,显得分外慈悲。
朱呈祥道:“这一仗打下来,众将皆知无论如何是冲杀不出去了。第二日,杨光远和安审琦两人带头,劝张敬达出降,却被张敬达一通大骂,悻悻而去。又过了三日,李熙和高、符二将决定趁着夜色,敌军守备懈怠之时,再次尝试突围。那晚吃过晚饭,我们带着剩下的五十多个弟兄在营内整装备战,大家都不说话,只顾着把刀擦亮,把箭装满,人人心里都知道战事险恶,或许一去便是永诀。这些弟兄大多都是当年林帮主在任帮主之时便跟随他的,十几年来不离不弃。人人皆知,既能得了这天河壮士的称号,那便是早已将生死置诸了脑后。遥想当年定州之战,林帮主带领五百天河壮士,浴血拼杀,大破契丹军,救出庄宗皇帝,天河壮士大名自此响彻天下,多少英雄好汉盼得此荣耀而不能。若是为国家战死沙场,更是莫大的幸事。因此,我深知那时兄弟们都已经抱了必死的决心,只等这一场恶战的到来。”
朱呈祥说到这里,眼角间已然泪珠翻滚,他伸手抹了抹泪水,哽咽着继续说道:“那时我见了大家伙都是视死如归的样子,心下更不好受。想到很多兄弟或许明早日出之后便再也见不到了,我心下实在不忍,不敢再去看他们,就拔腿往营外走去。出了营,只见皓月当空,晚风拂面,我深吸两口凉气,刚想大喊两声,以泄心中的悲痛,突然看见一条黑影从不远处掠过,身形极其迅捷。我立刻追上去要查看究竟,只是那人功力显然高我甚多,夜色中却见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我眼看是追不上了。忽然我面前又一条身影闪过,便如离弦之箭般往那条黑影扑去。我停住脚步,愣在那里,半晌才明白那人便是李熙。心想他既已出手,我就不用多此一举,凭我的功夫也帮不上他。我转身往回,却见高行周和符彦卿二人带着十几个士兵纵马出营,显然也是要去追那黑衣人。二人问我那黑衣人去向,我只能冲着茫茫夜色,双手一摊,不知该说什么。二人正在踌躇不决之际,远处一个人影却快步走来,众人看得清楚,来人竟然便是李熙。只见他右手提着剑,左臂居然受了伤,鲜血涔涔而下,洒满了一路荒草小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