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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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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曰:

步登北邙阪,遥望洛阳山。

洛阳何寂寞,宫室尽烧焚。

垣墙皆顿擗,荆棘上参天。

不见旧耆老,但睹新少年。

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

游子久不归,不识陌与阡。

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

念我平常居,气结不能言。

这首《送应氏》乃三国大诗人曹子建所作。钟嵘《诗品》谓陈思王“骨气奇高,词彩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此诗作于建安十六年,时年子建随父西征,途经洛阳道别应瑒、应璩兄弟。诗中道尽洛阳城在董卓之乱后一片荒凉颓败景象,满篇唏嘘之意,兴亡之叹。

春去秋来,更朝换代,洛阳城不知又历经了几番兴衰。

时为后晋天福二年。

洛阳城西门外三里处,有一处古刹,红墙青瓦掩映于一片蓊郁苍翠的山林之中。古刹外左手处立着一座石刻骏马,虽无昭陵六骏之神姿,却也是卓异不凡,见之忘俗。寺门和院墙已是斑驳尽现,显是历经劫乱。虽幸保全,却也年久失修,不复往日之风采。厚重的朱漆大门似在诉说昔日的荣耀,大门上的匾额刻着遒劲有力的三个大字:白马寺。

此寺建于东汉永平十一年,距今时已近九百年。乃释教传入中土后兴建的第一座寺庙,号为中原释教之“祖庭”。相传永平七年,明帝夜宿南宫,梦六丈高金人自西方而来,于殿庭飞绕。翌晨,明帝以所梦告群臣。博士傅毅奏称:“西方有神,曰佛,正如陛下所梦。”明帝大喜,遣蔡音、秦景等十人使西域,求佛经佛法。永平十年,天竺高僧摄摩腾、竺法兰应邀与汉使同归,以白马驮经书、佛像返国都洛阳。明帝以国礼待二僧,并于次年敕令于洛阳西门外兴建寺院。为彰白马驮经之功,乃名之曰“白马寺”。

其时正当初春,日出尚晚。五更刚过,啁啾鸟鸣,山门左侧的角门吱吱呀呀打开。朦胧晨曦中,一个驼背老僧手持扫帚步履地蹒跚走了出来。他须发已然全白,脸上爬满了皱纹,显见已是耄耋高龄。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僧袍,拿着光秃秃的扫帚开始慢慢地扫起了山门外的空地。他动作迟缓,半天方才扫了丈方见地。却不料忽的一阵风起,竟将他好不容易扫到一起的落叶枯草吹得满天乱舞。那老僧竟似没有看见一样,依旧不慌不忙,按部就班的扫着。好似他每天如此,也不知道在这里究竟已经扫了多少年。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晨光微露,人声渐起。寺院外不远处的官道上突然喧声大作,马蹄声响处,一队人马自西边赶了过来。便在此时,两个少年从寺门处探出脑袋,向外张望。但见那队人马来到寺前,乃是一队官军赶着百来个或抗锄或担土、或推车运石的民夫,正匆忙往东而去。为首的军官忽然勒住马缰,满脸怒容注视着一众衣衫褴褛的民夫,显然是恼他们行动过慢,手中的皮鞭便一阵漫天乱抽,噶啦啦声响,夹杂着几个呻吟哭喊声,从白马寺前奔过。

那队人马刚过去,方才探头张望的两个少年从寺门后转了出来。走在前面的少年约莫十四五岁,头顶光亮,似乎是刚剃度不久的小沙弥。他生得甚是健壮敦实,身材高大,几个大步抢到路边,朝着那队人马去的方向一个劲张望。后面的少年约莫十岁出头,头上倒是盘发,并非出家僧徒。他身形虽小,但是一手持帚,一手拎筐,跟在小沙弥后面倒也脚步不慢。他身着麻布粗衣,束腰捋袖,似是寻常农家子弟。这少年名叫李萧,半年前随父母来到白马寺。因父亲与寺中方丈恒寂大师乃多年故交,故将他暂时寄养于寺中。夫妻二人则因另有要务,远赴晋北。他在这白马寺一住半年,慢慢和寺中僧侣也相熟识。日常也就在读书之余,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一面安心等待父母归来接他。因这小沙弥宗阳亦是入寺出家不久,二人便投了机缘,常常在一处吃睡。每日晨斋前,李萧都随着宗阳一起清扫寺庙各处。

李萧见宗阳望着那队官军和民夫走远,便问道:“师哥,你看什么呀?”

宗阳略显哽咽的回道:“看看我的爹爹妈妈是不是在那里。”

李萧略显诧异的神情:“你的爹爹妈妈?师哥,从没听你提起过你的爹爹妈妈。他们……你找不到他们了吗?”

宗阳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找不到啦。去年秋天,爹爹就都让官家抓去啦。妈妈哭得泪也干了,后来终于撇下我不管,一个人去找爹爹了。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见过他们了。”

李萧见他恸哭起来,不免也动了想念父母之心,眼眶也红了起来。两个孩子哭在一处,那老僧仍是自顾自的扫地,竟是充耳不闻。

宗阳哭了片刻渐渐止住。李萧问道:“那么官军抓了你爹爹去了哪里呢?为什么他们要抓你爹爹?”

宗阳回道:“妈妈说,爹爹多半是被抓去入了官军,打仗去了,那样便是九死一生了。妈妈说,她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找到爹爹,或者爹爹也可能是像刚才的那些人一样被拉去修皇宫,那样还有些许生还的机会。”

李萧点点头道:“所以你盯着那些人看,想知道你爹爹在不在那些人里面。”

宗阳半晌不语,忽然又摇头道:“人家都说前朝皇帝临死前烧了洛阳的皇宫,新皇帝想要迁都去汴梁,征了许多人去修新皇宫。我爹爹即便是没有被拉去打仗,也只怕累死在汴梁了。”说着又是泪如雨下。

李萧劝他道:“师哥,待我爹爹和妈妈回来咱们寺里,我叫他们帮你去找你爹爹吧。我爹爹妈妈一定能帮你找到的。”

宗阳苦笑一下,知道他是一番好意。虽知希望渺茫,也不忍拂他一片善心。拉了李萧的手臂,往回走去。两人各执一帚,帮着那老僧一起清扫起来。

两个少年一边扫着地,一边说着话。

李萧问道:“师哥,我听你们几个前儿说,这个新皇帝叫做石敬瑭的,是个大大的国贼。那是怎么回事啊?”

宗阳连忙扔掉扫帚,捂住他的嘴巴,朝四周张望一番。除了那个老僧兀自在慢吞吞的扫着地,哪里还有其他人。

宗阳小声道:“小李兄弟,这种话可不能随便在外面说。让人告发了去,官家要把我们都拿了去杀头的。”

李萧似乎半信半疑,虽然面无惧色,但是也止住不问了。

宗阳见四野确实无人,便低声说道:“这个石敬瑭是当年咱们明宗皇帝的心腹大将,明宗皇帝很是信任他,派他镇守河东,还把公主嫁给他,招他做了驸马。不料明宗皇帝死了没多久,他就想谋反,打起做皇帝的主意来。”

宗阳边说边朝四周看看,生恐有外人听见他们说话。他又接着道:“师父说,他想做皇帝也就罢了,这二三十年中原皇帝都是走马灯似的换,没几个坐龙庭坐得长久的。但这石敬瑭自知不济,竟然引狼入室,投靠了北边的契丹人,还给人家做了儿子。”

李萧奇道:“怎地叫给人家做了儿子?”

宗阳道:“那契丹皇帝比石敬瑭还小着十岁,但他为了做中原皇帝,不惜管契丹皇帝叫爹,还答应把北方大块的地让给契丹人。那契丹皇帝自然高兴,便领了契丹铁骑南下,一路直捣洛阳城。逼得清泰皇帝带着太后、皇后和太子在玄武楼自焚死了。”

他说着说着,似乎越说越气愤,声调竟不知不觉开始高起来:“小李兄弟,你以前不住中原,大约不知道契丹人的凶残。他们一向杀人如麻,尤其对我们中原百姓视如猪狗。他们觊觎中原江山很久了,如今竟等到这样的好机会。师父们都说,只怕我们中原百姓都要做他人俎上鱼肉了。你说这石敬瑭是不是国贼,可恨不可恨哩?”

李萧似乎听懂了一些,使劲点了点头,说道:“我听爹爹说过,契丹兵确实很凶残,会乱杀无辜百姓。这石敬瑭不去杀契丹兵,居然还把他们引到中原来,那当真是国贼无疑了。”

宗阳道:“那可不是吗?我有个远房舅爷,当年在燕地一带做些买卖,他跟我说过,亲眼看见过契丹人的凶残劲,简直是豺狼之师。他说那是天祐年间,契丹人入寇幽州,却不料被明宗皇帝带兵痛击,狼狈而逃。他们在战场上打了败仗,便把满肚子怒气都撒到汉人百姓头上。所过之地,滥杀无辜,便是连几岁的小孩子也都不放过。他说新州、武州和檀州一带,城外满地狼烟,血流成河,尸骨累累,惨不忍睹。北方百姓说起契丹兵,都是咬牙切齿,恨不得生吃活扒了他们。大家同仇敌忾,自那之后,契丹兵又几次南下,都没讨了好去。可恨这石敬瑭竟然认贼作父,师父们说,只怕中原是永无宁日了。”

李萧恨恨的道:“师哥,这石敬瑭勾结异族,篡位夺权,着实可恨。大家该当一起把他赶下龙庭才对。”

宗阳叹了口气,道:“小李兄弟,咱们该当只是诵经念佛之人,没那么大的能耐管这天下兴亡的大事啊。师父们说起来,也是一阵叹气,无可奈何。只是说我们中国大地,卧虎藏龙,定会有能人揭竿而起,解民倒悬的。”

李萧听了,又使劲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二人动作远较那驼背老僧麻利,说话间,已然将山门前的空地清扫干净。两人便提着一筐枯草落叶往寺里走去,李萧走了几步,回头朝那驼背老僧喊道:“古严祖师,咱们进去吧。”

驼背老僧古严也不说话,点点头,缓缓转过身来,晃悠悠的跟在两个少年后面进了寺门。

宗阳一边走着,还不忘叮嘱李萧:“小李兄弟,方才我对你说的话,也莫要对其他师父和师兄弟们提起。好多事情,我也是偷听师父们私下说的。咱们方丈平素尤其不喜大家评议朝政,但只管吃斋念佛就好了。”

李萧点头应允,心中暗想:待爹爹妈妈回来,倒要好好问问他们外面的事情。他们一定都清楚的。那时我再来说给宗阳师哥知道。

白马寺于历代均为大寺,盛唐时更是香火鼎盛,僧众云集。后经唐末黄巢之乱,再有梁、晋数度交兵,中原元气大伤,富庶繁华早非昔日可比。如今寺庙已是年久失修,香客也是寥寥无几。寺中通共只剩下二三十个僧徒,日常诵经念佛之余,不免自行耕种洒扫,清苦异常。

李萧用了晨斋,便自行在客堂的一间小室中写字读书。父母虽不在身边,但是母亲临行前吩咐他做的课业,他一直勤恳不辍。每日众僧诵经做佛事之时,他便自己一人安静读书写字。因在这庙里住的久了,不免也读了几部佛经。虽是半通不懂,倒也觉得新奇有趣。

如此过了半月有余。这日清晨,两个少年结伴外出砍柴回来。刚放下背篓,拿起扫帚开始清扫山门前空地,忽然听得急促的马蹄声从官道处传来。那马来得好快,二人刚抬头时,便听几匹马一阵长嘶,在山门前停住了脚步。三匹高头骏马上,走下来三个劲装结束的汉子,一身戎装,一看便知是军士。走在前面的两人一高一矮,脚步迅捷,一手挎刀,一手拿着一卷公文。二人走到山门院墙边,对着宗阳和李萧喝道:“小和尚们,过来看着点。奉旨捉拿钦犯,若是看见了,皇上重重有赏啊。”

说着,一阵狞笑声中,二人在山门的左右院墙上各贴了一张缉拿告示。李萧和宗阳待两名军士转头走开,方才慢慢凑过去看那告示。却只见一个大大的“缉”字下面画着两个人像,乃是一男一女,都是三十多岁模样。再下面密密麻麻写着通告缉拿的事由文字。李萧刚看到那人像,不由得惊呼:“爹爹妈妈……”

宗阳听他如此惊叫,也不免大惊,赶紧捂住他嘴巴,生恐让那两个军士听到。熟料已经晚了,两个军士闻声立刻掉转,哐啷拔出腰间佩刀,矮个军士大喝道:“那小孩,你说什么呢?”高个军士却倒是笑嘻嘻的问道:“小孩,你识得画像上的人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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