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清贫岁月（1 / 1）

向文允少时的家境在当地农村属于中等水平。父母持家有方，尤其是母亲向来省吃俭用，生活虽然拮据，但还算过得去。不过，尽管如此，也仍然可以说是清贫的。

父母两人下要抚养向文允兄妹四人，上要赡养祖父祖母两个老人。按当地习俗，赡养祖父祖母主要由他父亲这个幺儿子负责承担。由于供养人口多，父母的生活负担相当沉重。父亲在外，主要忙大队事务；母亲主内，除了参加农业生产劳动外，还要操持料理日常家务，所以母亲最忙碌最辛苦。

七八个人的吃和穿，是平时家里必须操心的头等大事。由于父母计划得当，从生产队里分得的口粮基本上是够吃的，不像有些人家每月都有几天要借米借面，向家有多少次就接济过这些人家。一年中，米和面要搭配着吃，一般来说，米吃八个月，面吃四个月。一日三餐是一稀一干一杂，这慢慢成为固定模式，早上吃稀饭、米糁、南瓜面籽等，中午吃干饭、烙馍等，晚上吃杂饭，就是把中午剩饭掺进菜或瓜之类混合着煮，有多少吃多少，不管吃得饱吃不饱。向文允多数晚上没吃饱过，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晚上睡觉不做事，吃那么多干什么？当然，有时候中午和晚上也能吃上手擀面条，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可以吃饱的。

吃的菜是自家菜地种的，都是一些常见的白菜、萝卜、莴笋、菠菜、辣椒、黄瓜、南瓜、冬瓜、苦瓜、丝瓜、葫芦、西红柿等大众化蔬菜，品种还是挺多的。鱼肉之类的荤菜平时基本上吃不到，但隔几天可以吃上一次蒸鸡蛋羹，一人可以吃上几小勺。家里养的鸡鸭和它们下的蛋，都卖给工厂工人了，一个鸡蛋可以卖得八分钱。这即是所谓的“鸡屁股银行”，可别小看它，它是当年许多农家平常零花钱的主要来源。向文允还清楚地记得，家里吃的食用油最作难，生产队里分得的芝麻油、菜籽油很少，不杀猪也就没有猪油吃，不够就得买，可买就得要钱，但那时候最缺的就是钱。所以，向文允家里吃油只能节俭节俭再节俭，每次用油量都是少得不能再少了。

向文允打小学做饭，以至后来会做多种饭，拿手的有南瓜面籽、烙面馍、擀面条等。那时候，南瓜很好吃，用刷子沾水把面粉和成粒状，再下锅炒成六成熟，在南瓜煮烂后把它下锅一起煮上半小时，这种南瓜面籽粘稠而香甜，十分好吃。向文允做菜肯动脑筋，有一回父亲不知从哪里弄回了一小袋虾子，量太少，向文允就把胡萝卜先切成长条再切成小丁，用蒜苗、辣椒掺虾子炒了一盘，得到了父母一致的大大夸赞。

穿是仅次于吃的第二难事。一年四季，夏、冬与春秋，衣服差不多有两套，以供能换洗。穿补丁衣服、穿草鞋很常见。有一回，向文允穿着母亲一件暗碎花格子衣服改做的褂子上学，课间正在打乒乓球时，不经意间看到两个女同学在背后指点着私语窃笑，向文允顿时脸红了，放学一回家，坚决把衣服脱掉，说什么也不穿了。

到了十二月，天气转冷了，一遇雨天，向文允就发愁犯难，他没有雨靴、胶鞋，只能打着赤脚去上学，走在泥泞的土路上，脚被冻红且疼。

这年春节前，从部队转业到油田工作的大舅寄来一双雨靴和数米卡其布料，大舅在附信中说，雨靴是给向文允买的，别把脚冻坏了，布料给姐姐姐夫、向文允和弟弟各做一条裤子。后来，听说是还在家乡的大舅妈向大舅说了向文允的一些情况，大舅知道后就寄回了这些东西。

那几年，一到冬天，向文允的手、脚和耳朵就会被冻烂，一两个月才能好转。除了气候严寒外，保暖不够也是重要原因。

这时候，母亲已经学会了裁缝手艺。工厂兴建初期，厂房宿舍还在建造中，许多工人被安置住在附近农民家里。向文允家里分来两个姓崔的裁缝师傅，父母平时叫他们大崔和小崔。当母亲提出想学裁缝时，他们满口答应了。母亲勤奋而聪明，半年就上手，可以裁剪制作一些简单衣服；一年就出师，会做各种上装、下装和单衣、棉衣了。这期间，家里买了一台闽江牌缝纫机，周边乡邻上门求做衣服，母亲收取五角、一元、二元不等的加工费。靠着母亲的裁缝手艺，那几年家里的经济状况有了好转，向文允兄妹们的穿着也有了改善。

但意想不到的是，母亲做衣服收取加工费的事给父亲带来了很大麻烦。有人眼红了，告发父亲“带头搞资本主义”。上级派人来调查，父亲被停职，勒令他到公社集中学习反省一个月，写出深刻书面检查。恰在此时，情况发生了转机，根据有关政策，考虑农民需要，公社把有裁缝手艺的社员组织起来，在几个集中片区组成缝纫社，变个体为集体。父亲也恢复了职务，但仍受到了处分。

那时候，每到季节转换时节，许多农村小孩容易“害眼”，向文允也不例外，连续三四年，每年都要“害眼”两次，眼睛红肿，并且长满黄白色分泌物，俗称眼屎，眼睛被粘糊住怎么也睁不开，得用水泡后才能睁开，一般一周或十天后症状可以消除，没用药治疗，都是撑到时候自愈。这是怎么回事呢？向文允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才认识到，这是家里卫生条件差、小孩免疫力差所致。大人小孩一家人用一条毛巾、一盆热水洗脸，这应该是“害眼”的主因。

十二岁那年，向文允遭遇了一场“生死劫”。十二岁，是生命第一轮，也是人生第一个本命年。按民间说法，是第一个大坎，可能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那年七月，持续高温，酷热难耐，及至中旬，接连下了两天大暴雨，终于导致山洪暴发，谷地东南方的水库面临着巨大考验。但见水库溢洪坝下浊浪滔天，洪水像脱缰野马冲撞着河岸，一路呼啸着直奔下游而去。有人神乎其神地说看到了龙，还有人甚至说看到了龙正在不停地喷水。不怎么牢固的河堤显然经不住洪水的不断冲击，终于在下午三时许决堤，泛滥的洪水迅速冲向两岸的田地和房屋，一队、二队、三队大部分农户进了水，涉灾人口达到一千二百多人，土坯砌成的房屋在洪水的浸泡下几乎都已倒塌，少数没倒塌的也不能再住了。向文允家所在的四队因离河还比较远，更主要是洪水被那条高高的幸福渠坝阻挡而幸免于灾。

地方各级政府迅速组织起有力的抗洪抢险救灾工作，没有造成人员死亡。当晚，天空飞来一架直升飞机，低空盘旋了十几分钟，应该是在观察受灾情况，机上人员的焦急神色可以看见。第二天上午，又飞来一架飞机，这次飞机很大，应该是运输机，盘旋几圈，空投下了帐篷、食品、药品、衣服等物，受灾的乡亲们都跳起来欢呼着，有些人激动得热泪盈眶。

洪水退后，河滩上到处都是树枝、树根、破木材、破家什等物，捡回去当柴火烧，那是再好不过了，许多人都在抢着捡拾。正值暑假，向文允连续五天，每天往返八次捡四担杂什，每担近百斤，往返一次大约七八里路，经常是日出即去日落才归。酷暑难当，重担压肩，经常大汗涔涔。渴了，趴在井边，捧起凉水就喝。有一回途中遇上暴雨，因未带雨具，只得淋雨而行。人在过度劳累的情况下，生凉水是不能喝的，大雨也是不能淋的。但少不更事的向文允不懂这些，病可能就是这样得上了。

第二天，向文允就病倒了，这病来势凶猛。他浑身乏力，心慌气短，不想吃饭，不想动弹。父母急了，请赤脚医生到家里看病，赤脚医生认为病情严重，得赶紧到医院检查治疗。父母用板车把向文允拉到附近工厂医院，透视、化验等检查都做了，当结果出来时，向文允今生一直都记得医生看他时怜悯的眼神。至于到底得的什么病，父母从没有告诉过他。在医院治疗三个星期后，感觉精气神好些了，带上医生开的西药和中药出院回家。此后，连续十几天，向文允每天上午下午到医院打针。两位漂亮女护士看他也不带个帽子，每次来脸都晒得红扑扑的，就送绐他几顶草帽，那上面印有厂标，还给他买来了西瓜、糕点、糖果等，这些食品对当时农村孩子来说是不易吃到的好东西。到秋季开学时，病已痊愈了。说来甚奇，此后，向文允再也没有得过需要住医院治疗的病了。

与这次大灾密切相关的还有两件大事。一件事是，出了个英雄后来却成了罪犯。那天中午洪水上涨之时，河滩上有十几头集体耕牛被隔在河中回不来了。男青年刘天发水性极好，被队长紧急派往河中营救耕牛。刘天发果然不负重托，奋战一个小时，在迅速上涨的急流中往返了四趟，救回了大多数耕牛。当最后一趟去救剩下的几头耕牛时，终因精疲力竭，被困于河中回不来了。只见他抱住河一棵被洪水冲得摇摇晃晃的树强撑着，在洪流中硬是坚持三个多小时，直到被人们用绳索救了回来。

向文允跟着大人就在现场，那个情景，令人动容。大队小学秋季开学后，语文老师布置在三、四、五三个年级以《刘天发勇救生产队耕牛》为题写一篇作文，要中心突出，层次清楚，不少于六百字。正上三年级下学期的向文允竟写了近两千字，不仅中心突出、层次分明，而且还有文采，受到老师们一致的高度评价，被当作范文先在全校、后在全公社各小学甚至初中讲评。小小少年向文允因为文章写的好而扬名，让父母脸上有光，高兴了好一阵子。

为救回刘天发，当时部队派出的冲锋舟已经出发，但看到水势回落很快，担心去不成也回不去，询问这边答复可以救回，才中途返转了。刘天发的事迹上了报纸电台，被各级授予荣誉称号，抽到团省委跟班学习，并巡回作报告，报告初稿是向文允的父亲亲自起草的。无奈这人素质太低，文化底子太薄，让各级领导大失所望，只得又一级一级地往下退，最后回到大队当了民兵连长。再后来，刘天发因盗窃工厂财物被判刑。英雄沦为罪犯，实在可悲可叹。

一件事是，三十六岁的公社书记因保水库有功而被直接提拔为县高官。当洪水越涨越猛之时，围绕炸坝还是保坝问题，当时地方各级领导层有过激烈争论。如果炸坝渐次泄洪，可以保证下游十几万群众生命财产免遭损失或减小损失，但水库将被破坏甚至不保；如果水库不堪重负，突然决口，那后果将不堪设想。年轻的公社书记力排众议，立下“军令状”，顶住巨大压力，坚持主张保库保坝。也是老天有眼，至下午五时，水势逐渐回落，库坝安然无恙。试想，如果水库决口溃坝致使群众生命财产遭受重大损失，那么，公社书记就会被追究刑事责任了。

事隔三年，谷地西边的河流又发洪水，凶猛的洪水狠狠地甩开河堤的约束，工厂五十多栋库房、车间和住房进水被淹，甚至把一个内燃机车头冲下铁轨五百多米远。同队里一个比向文允大几岁的砍柴伙伴，为捞一张桌子被洪水冲走了，不知所踪。这场洪水使工厂损失惨重，后来得知，正是这场洪水，使得工厂开始考虑迁址了。

不过，从此以后，这里频岁安澜，没再发过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