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丁巳年冬（2 / 2）
“赫连勃勃六亲不认、极为残暴，偏又聪慧善辩，加之武功盖世、知人善用，实比魏主拓跋嗣威胁更大，大将军以虎御狼，后果难测。”陆战收回二指，又展开中指、无名指和小指道，“以上三点，我看形势殊不乐观啊。”
“嘶~”，听到此处，屋内吸气声不绝于耳。
此时，左丘泰然的神色反倒沉稳下来，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向大家示意。
“看来，大将军对此也有所担忧啊。”左丘泰然平静道。
“这是……”陆战目光一闪。
左丘泰然举了举手中的信，“这是大将军派人给我送来的密信，信中用密语告知前情，并要求我们尽快前往雍州，暗中协助二公子。因事情紧迫，我数日前已使人先一步前往长安探查，但事情重大，尚需兄弟们一起商议援助之计。”
说完，左丘泰然将信放回了怀中。
“事情就是如此，各位兄弟有何建议？”
厅中一片肃静，只有炉膛中燃烧着的榆木炭间或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
酉正三刻。
不多时，王君冷站起身来，双手抱拳向大家施了一礼，肃然道：“各位兄长在上，小弟蒙钱大哥和诸位当家大哥不弃，厚颜据青州盟主之位，已有两个年头。在这两年里，君冷不敢或忘兄长们的信任，无一时不在竭尽所能，朝夕不辍，憾未立寸功。听罢兄长适才所言，此事利害分明。君冷恨未能与众位兄长并肩仇池，但求今日同战长安！”
长孙鸿瞥了王君冷一眼，又左右看了看，沉吟片刻，也站起身道：“众位哥哥，君冷兄弟，你们可能还不知道，徐州北面的高平郡新开了一个寨子，那寨子里有几把好手，又有北面明里暗里的支持，对咱们威胁挺大，近期和他们起了几次不大不小的冲突，双方都有些损伤，我正有些头疼。尚叔和盟主对我恩重如山，近来我一门心思都在徐州那一亩三分地，只求对得起他老人家的看重，不坠咱们盖世盟的威名。不过此次事关重大，我长孙鸿愿听从盟主差遣，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绝不含糊！“
黄中岳几人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
他们跟随左丘泰然时间长，对他比较了解，都在等左丘泰然的决定。
左丘泰然咳了一声，把大家的视线拉了回来：“众位兄弟，说实话，我现在的心情有些复杂。”
“这几日我心中隐隐有不安之意，多年来刀头舐血，这种警兆不是没有过，但是这次却比任何一次都强烈。”
“不过于情于理，我都无法拒绝大将军的指示，这不仅仅是情义，还有我们的担当。”
“我是一个老派人，这几十年来，我从南到北，经历了世态种种，看到了大晋破碎的江山是如何被大将军一点一点缝合起来，百年来终得一统。”
“也感受到了北方那些肆意侵扰我们的胡人，近些年来如何忌惮大将军，龟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敢轻易南扰，就盼着哪一天大晋没了大将军。”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现在的大晋，没了谁都可以，但是绝不能没有大将军！”
“如今大将军被迫回朝，而长安刚下，情势复杂，位置又极为重要。我意已决，欲北上全力支持，直待大将军安顿好内部事务重归。”左丘泰然的声调慢慢降了下来，缓缓道，“此次事罢，我会向大将军申请将总部迁至建康，今后盟中事务会全部交给你们，我则安心颐养天年。”
陆战、黄中岳、孙定方都是跟随左丘泰然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听了左丘泰然的话后，反应却各自不同。
“大哥，你我兄弟多年，你自己上刀山下火海我管不了，但是必须算我一个！”陆战和孙定方若有所思，黄中岳却神色激动，大喊道。
长孙鸿先瞥了王君冷一眼，后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看了看屋门。
“妖狐”陆战心中一动，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大厅的门忽地一响，门帘向两边掀起，从外面走进一人，将众人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
长孙鸿看到是刚才出去的手下之一，站起身来喝问道：“嗯？怎么这么久才回来，他们两个人呢？”
来人似是比较慌张，进门后只走了几步，就一手叉腰一手扶膝，不停地喘着粗气，头上的斗笠系带也松了，歪歪斜斜搭在头上，声音也有些低沉道：“呼~，启禀各位寨主，外面好似有些…有些不妥。”
众人闻言“呼啦啦”都站了起来，左丘泰然第一个抢步上前，想问个仔细。
陆战等紧随其后，王君冷和长孙鸿离门较近，率先一左一右到了那人近前。
眨眼间，左丘泰然走到王君冷和长孙鸿中间，距离那人五步左右，急急问道：“刚才你说什么，再说一遍，说的仔细些。”
那人见状像被吓住了，没有出声，愣愣的低头往前走了两步，只顾弯腰喘气，右手想去脱掉头上的斗笠。
见到没有回音，左丘泰然有些着急，再向前跨出一步，就欲伸手拍那人的肩膀。
“留神！”身后的陆战突然大喝一声。
话音未落，巨变骤生。
厅门处爆出惊天巨响，漫天的木屑和皮屑中，左右两道银色的剑光由外至内如电光火石般刺向左丘泰然的胸膛。
王君冷和长孙鸿如斯响应，从左右两边同时逼向左丘泰然，王君冷的一对拳挂着急促的风声直奔左丘泰然右肋，长孙鸿则是左掌轻飘飘的按向左丘泰然的左太阳穴，右掌化爪抓向他的左臂。
与此同时，左丘泰然身前之人直背挺胸，翻掌射出一道金色的刀芒，后发先至划向左丘泰然的脖颈！他头上的斗笠不知何时已不见踪迹，披散的黄发、卷曲的赤髯、一双圆睁的碧目精芒乍射，脸上的特征无一不在显示他的胡人身份！
刀剑瞬间而至，剑快似闪电，刀势若奔雷，令人猝不及防。
所幸陆战那声提醒及时，孙定方跨前一步，一对铁砂掌，间不容发之际抹在两把剑上，却不及应对威力远超快剑的金刀。
“铛~”，一把铁扇子凭空出现，将刀光挡在左丘泰然身前。
“妖狐”陆战！
黄中岳却突如其来的变化惊住了，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看着场中情景。
刀扇先一步相交，陆战只觉一股难以抵抗的大力从手上传了过来，右手虎口崩裂，不住颤抖，下一刻铁扇脱手而飞，脚下也腾腾腾倒退了四五步，犹自未能站稳。
一刀之猛，居然连在铁扇子上浸淫了三十年功力的陆战都接不下！
孙定方的双掌抹上两柄快剑的剑身，正欲发力，突觉滑不留手，无法吐劲，也是心头一凛，多年经验告诉他，这两个剑手的身手都不在自己之下，他对上一个，也许可凭借经验略占上风，但同时对上两个，绝不是对手！
反应最快的还是左丘泰然，王君冷和长孙鸿欺身上来时，他已经明白事情有变，脚下发力，后退半步，双掌左右拍出，两股浑厚内劲送出，顿时将两人逼开。
“王君冷！长孙鸿！你二人这是何意？”此时，黄中岳也回过神来，须发皆张，暴跳如雷道。
“对大单于有威胁之人，杀无赦！”未等二人开口，劈退陆战的使刀人冷哼一声，语调生硬地回答道。
言毕，不理退后的陆战，手腕一翻，金色弯刀再次电射而出，砍向左丘泰然。
“金刀隼，银剑杀，你们是赫连勃勃的猎杀队！”左丘泰然一震，知道事机不密，虽有些奇怪对方怎来的如此之快，但此时无暇思索原因，右手从腰间一抹，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迎上劈来的刀，同时力敌三人。
左丘泰然绰号“柔剑绵掌”，在绿林中赫赫有名，在天下大三榜之绿林风云榜中排名第七，一口软剑使得出神入化，内力更是雄浑无比，三十年来纵横绿林罕遇敌手。
但这一次，他遇到了对手。
顷刻间，左丘泰然就感受到了压力，王君冷和长孙鸿固然了得，这把金刀却是要命！轨迹怪异，难以捉摸。即便一对一他也没有必胜把握，何况以一敌三，心下暗叫厉害。
“大哥，这两个叛徒交给我！二当家的，你和定方尽快制服那两个剑手！”回过神的黄中岳在身后急切间叫出了陆战往日的称呼。
听到黄中岳的话，左丘泰然稍稍安心。他知道黄中岳的武功还要略胜孙定方一筹，虽未必敌的过王君冷和长孙鸿联手，短时间挡住二人却没有问题。
左丘泰然和黄中岳搭档并肩作战多次，自是默契十分，身形再退两步，欲将王君冷二人引向正快步向前的黄中岳，以便正面独战胡人刀客。
身后熟悉的破风声“呜呜”响起，那是黄中岳的独门兵器夜哭斧发出的声音。但奇怪的是，王君冷和长孙鸿却无视般，仍继续分左右向左丘泰然递招，令他有些意外。
“大哥，当心身后！”忽地听到陆战再次暴喝，左丘泰然一凛，刹那间惊觉黄中岳的鬼哭斧居然正向自己的后背劈来！
在神秘刀客、王君冷、长孙鸿和黄中岳的夹击之下，左丘泰然立时陷入绝境！
在生死一线的巨大危机中，左丘泰然显露出深厚的功底和丰富的经验，猛提一口真气，变退为进，右手伸出的软剑刹那间绷的笔直，剑尖不偏不倚点在金刀刀尖的侧下方，发出尖锐的声音，荡开金刀。同时借力右移，避开王君冷的一对铁拳，左掌从袖中伸出，带着大袖之风呼啸着按向长孙鸿，长孙鸿深知左丘泰然的厉害，丹田下沉，吐气开声，双掌交叠，全力与左丘泰然对了上去。
岂料左丘泰然左掌一粘即走，并未接实，长孙鸿发力走空，内息瞬间大乱，心中说不出的难受，脚下打好的马步也不由的向前倾，差点一口血喷了出来，只能任由左丘泰然掠过自己，暗道好厉害的绵掌。
眼看危局暂解，左丘泰然心念暗转接下来如何应对时，却不料胸中一闷，气息变浊，心知恰在此时旧伤复发，脚下一缓，暗叫不好，早被赶上来的黄中岳一斧扫在了左肋上。
黄中岳的鬼哭斧专破内家真气，十分霸道，虽未扫实，仍使左丘泰然感觉一道阴劲儿破入体内，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左丘泰然此时已知事不可为，无暇调息，不顾旧创新伤再次强提真气，飞身扑向正和陆战、孙定方缠斗的两名剑手，左袖右剑齐发将二人迫开。
“老陆、定方，风紧，扯呼！”
陆孙二人不敢恋战，紧随左丘泰然，呈箭头之势向外就闯，眨眼间掠出聚义厅。
“快追呀，不能让他们跑了！”黄中岳深知三人事后绝不会放过自己，急得直跳脚，却不敢独自追上去。
神秘刀客显然是这群人的首领，他冷冷的扫了黄中岳一眼，也不说话转身追出，王君冷、长孙鸿和两名剑手紧紧跟在他身后，黄中岳也连忙随着追出。
左丘泰然三人出了大堂，直扑盖世盟的东门，神秘刀客等人紧缀在他们身后不远。
距离东门还有十几步时，大开的东门门口突然转出三人，聚义厅门口四只大红灯球传来的微光隐隐照出三人身影。
陆战眼尖，一见大喜，“徐家兄弟和马兄弟都赶到了，大哥，我们杀回去！”正是盖世盟中号称“金枪双雄”的两兄弟，宁州分盟盟主徐雄、交州分盟盟主徐涛，还有広州分盟盟主“憾天棍”马撼天！
左丘泰然和孙定方也是喜出望外，脚下加力奔向三人，只等汇和后重新杀回去。
十几步的距离刹那间拉近，左丘泰然脚下略缓，就待带众人回身迎战，陆战和孙定方已经到了三人身前，刚欲张嘴，只觉眼前一花，两只金枪尖毫无征兆间刺入二人咽喉，另一头的枪杆正持在徐雄徐涛的手中，随后，被一寸一寸的拔了出来。
陆孙二人没有任何防备，立时脱力，惨死当场。
戌时已至。
一边的马撼天并不开口，只是将手中黑云盘龙棍一横，挡住了左丘泰然的去路。
追兵转瞬即到，金刀客脚步不停，绕至左丘泰然前面，和马撼天站立一起，马撼天却仿佛不经意间错后半个身位，显露出以金刀客为尊之势。
左丘泰然孤零零被围在对手当中，呆呆地看着倒在地上的陆战和孙定方，二人的双目仍难以置信的圆睁着。
近一盏茶的时间，是左丘泰然一生中从未有过的诡异惨痛经历，他双手下垂，低头驼背，好像一瞬间老了几十岁，浑身的力气似被抽空一般，再没有反抗的意愿。
围着的众人相互对视一眼，都用余光瞥向金刀客，待之发令。
就在众人稍有放松之意时，左丘泰然猛地抬起了头，眼中射出坚决之色，左手扯掉了身上的长袍，气贯袍身，像一块铁板铺天盖地般砸向左后方的两名剑手，同时右手展开剑势，合身扑向徐雄、徐涛、马撼天三人，须发皆张，势同猛虎。
王君冷和长孙鸿反应很快，稍一愣神，立时脚下发力，追向左丘泰然的背影，两拳两掌击向左丘泰然的后背，拳掌破风声大作，席卷着大片的雪花，气势摄人，显然已使出全力。
两名剑手极有默契，双双低身避开，随即长身举剑刺向左丘泰然。
徐雄等三人深知左丘泰然厉害，双枪一棍均用守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黄中岳最是谨慎，假做反应不及，比众人慢了一线才随后举斧扑上。
金刀客比他们更快一线，左丘泰然左肩微动之际，他便如同感应到般迎了上来。
包围圈唯一的缺口是左丘泰然的右路——那里是灯火全灭的一排石屋。
种种状况，均被看似激动实则冷静的左丘泰然一一看在眼里。
倏忽间，左丘泰然的身形违反常理的一顿，就在所有人都认为他要转右路突围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左丘泰然右腿发力在地上一点，身形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倒射回去，在众目睽睽之下，背部被王君冷和长孙鸿的拳掌打了一个结实，大口鲜血“噗”的喷了出来。
金刀客见状，一直刀削般不露表情的脸上也不禁稍作缓和——能拿活口，自然更有利于他后面的计划，手中的金刀也稍稍缓了一缓。
除去王君冷和长孙鸿，所有人均略微后退，扩大包围圈，以防左丘泰然脱围，右边石屋的暗影中也影绰绰出现几条身形。
看到此景，左丘泰然挂着血迹的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之意，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从怀中摸出一只鸣镝，从容的射了出去。
洒下无边无际暴雪的夜空中，传来异常清亮的一声锐响，随着余音将尽未尽之时，天际爆出一朵风雪也遮不住的红色烟花。
随之，金刀挥起。
义熙十三年腊月十五戌时初，左丘泰然殁。
义熙十三年腊月二八，南兖州极东，绿林山。
山的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林海，林海再往东，是真正的大海。
早在东汉末年起，这里就不属于任何一个州，至今已有两百余年。
很久以前，这里叫猎人谷，靠着这里的山、林、海，很多人家哪怕在战乱中都能在此安身立命。
后来，不少绿林人物因为种种原因来此避难、隐居，猎人谷的影响力逐渐在绿林中越来越大，也出了不少惊才绝艳的人物。
不知什么时候，这里被人改称为无尽之海，以之形容这里的宽广辽阔和深不可测。
天下绿林之主，人称山主的东方羽，就居住在此处。
东方羽此刻正用缓慢而又清晰的声音，念着刚刚收到的“绿林天级密报”。
“腊月十五，盖世盟梁州总盟生变，盟主左丘泰然及分盟主陆战、孙定方三人受袭身死，持镝人左丘泰然死前发出镝讯。其妻魏心蓝目前暂代盟中事务，此信息已确认。”
“疑是胡夏猎杀队出手，总盟之下数名分盟主、左丘泰然之妻疑被收买或控制，此信息未完全确认，毕。”
念完密报，东方羽目光扫向身前站立着的两男一女。
“速将此消息传递给其他持镝人，让他们严加防备，谨防有变。另派人尝试接触魏心蓝，进一步了解事态。记住，一定要慎之又慎！必要时可出动风云、借力耳鼠。”
“是。”三人齐声应道。
“去把宁红给我找来，天天不干正事，到处瞎跑！”东方羽表情看似严厉，嘴角却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是。”听到宁红的名字，三人眼中均露出温情之色。
“山雨欲来啊。”东方羽闭目叹道。
几乎在同一时刻，夏王赫连勃勃刚自极北沙海魔刀宫中拜别了北域宗师“刀魔”呼衍善，返回了长安城北三百里外的杏城。
遂命三子赫连昌为前将军，长子赫连璝为抚军大将军，谋主王买德为长史，自己亲率大军压阵，准备兵发长安。
多事之秋，波谲云诡；绿林传说，如卷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