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没有选择(2 / 2)
正说着,穆慈从屏风后走出,走路的样子比平时看得更加佝偻一点,想必这段时间没少替孙子的婚事操心。穆三阳微微抬头,看在眼里,心里突然觉得过意不去。他和爷爷是很亲的,从小他的医术是爷爷教的,春天爷爷带他泡在茶园里一泡就是十几天,夏天爷爷带他捡蝉蛹、摘薄荷叶,秋天的野菊花一朵摘下来比他的脸还大,冬天则是学着怎么找天麻,这些细碎的小事一一在穆三阳心中浮现,虽然爷爷嘴上说是三代内按规矩他来教,但穆三阳心里明白,爷爷是器重他,一心指望孙子的医术能比儿子强。谁知最后,却只能让孙子讨个媳妇,续个香火就不错了。
穆慈听到了刚才穆三阳说的话,缓慢但沉稳地在跪着的穆三阳面前坐下。他双手紧握着拐杖,一对细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的孙子,眼神里的狠劲儿在雪白的长眉一点都藏不住,若是旁人不知道眼前是爷孙两人,怕是以为要出什么大事了。
“三阳,你说的对。”穆慈开口了,语气就像穆三阳预料得那样沉稳。“今天我和你爹不收拾你,不惩罚你,你起来吧。”
“好的,爷爷。”穆三阳蹭地一下起来了。得逞咯,哈哈,他的笑容几乎就要挂在脸上,却听见爷爷继续说道:
“但我问你,三阳,你今天为何要在那种地方丢人现眼?你明知明天就要成婚,想必不可能是忘了吧?今天可以不惩罚,但要知道你为何这么做,他日才能改正啊。”
穆三阳低着头,听到这个问题,第一反应便是委屈,一股眼泪就快要涌出来了。但他又说不出口,过去十几年了,没说出口,难道现在就能说出口吗?委屈背后,心里的暖流开始缓慢地释放出来,只是他找不到合适的词语,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许多心里话堵在嘴边,但就是说不出口。
“你说话啊,爷爷都不惩罚你了,你还不快点回答!”穆寅见气氛有所缓和,连忙在旁边打圆场。其实他也不想惩罚穆三阳,他只怕明天还要出什么幺蛾子,现在任何添乱子的事情,他都不愿意发生。张半仙人的“天机”还像一把匕首一样,插在他的心脏上,只不过尚未拔出来罢了。
“你不说,那我替你说。”突然,穆慈狠狠地用拐杖锤了一下地。穆三阳突然感觉不对,他正准备开口,但已经为时过晚了,穆慈已经站了起来,指着穆三阳,语气已经有些颤颤巍巍:“无它,无能耳!无能!”
穆三阳刚刚涌出的眼泪,瞬间蒸发了一样,怒火难以压抑了。他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穆慈,脑海里的温情画面烟消云散,更多是心碎、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
“三阳!继续跪着!”穆寅看到儿子眼神不对,连忙喝止。
那头穆慈继续讲了下去:“从你打小学医,我就能看出,你是一个无能无用无心之人。把脉号脉的耐心你自然是没有的,背诵医谱的恒心你自然是没有的,最让我诧异的是,就连在旁边认认真真看我和你爹从医的心境,你都不曾有过。多少次,我从你的眼神里看到了贪玩、贪色、贪睡,这些放其他小孩身上,姑且能看作是尚未定性的小娃娃行为,但放在你身上,哼,我早就已经看透你了!”
这回轮到穆寅面露难色,他看着跪在地上颤抖的儿子,心生不忍,向父亲作了个揖,说道:“父亲,这些话也不必说了,我想三阳已经明白自己的过错了,以后一定会加以改正。是吧,三阳?”
“不管他做什么选择,我已经下定决心。没错,今日无惩罚,但往日以后的每一天,都会是惩罚!穆寅,我今天也正式通知你,从今天起,我穆家的所有家产和遗产,都和穆三阳没有半分钱关系!他只配给我们穆家传宗接代,不配享受这个家的一分一毫!”
“爹!”穆寅第一反应便是也跪了下来,“爹!您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穆家三代单传,到了三阳这……”
“爹,不用你假猩猩给我说好话。”
就在穆寅边说话边要跪下来时,穆三阳突然扶住了他爹的手臂,不让穆寅跪下,同时,他继续说道:
“你们都不必再说了。既然我一分钱好处都从这个家里得不到,我还结个屁婚啊。不结了,爸,明天不如你自己娶了那姑娘,当个二房太太吧。”
说罢,穆三阳起身就要走,旁人除了倒吸一口冷气,从他语气中听到的只有戏谑,却无人能察觉到穆三阳的恐惧和绝望。而身旁的穆寅此时已经气得失去了理智。他大声呼喊来人,同时狠狠地朝穆三阳肚子上来了两拳。穆三阳也不还手,也不逃跑,就顺势脸贴着地面,大声呼着气。
泪水从他的脸颊上静悄悄地淌下,但他仍有意识地用灰尘和泥土混进眼泪里,不让那些泪珠太过晶莹显眼。他用余光看到,穆慈已经离开了前厅。他在心里叫着,爷爷,爷爷,但他嘴上却在发狂地笑,边笑边叫,喊着一些无人能识别的言语。几分钟过后,穆寅的手上多了一条鞭子,鞭子上抹满了特制的蛇油,狠狠地抽在穆三阳的背上,皮开肉绽,但却不流血,甚至没有留下瘢痕。
穆寅知道,每一下都会在穆三阳心里留下疤痕,但他没有选择了。唯一的选择是不成婚,甚至还顺了张半仙人的意,但他穆寅又哪敢做这种欺师灭祖的事情呢?他只好把张半仙人的预言咽进肚子里,把火气都洒在手上的鞭子上,把唯一的希望寄托在眼前这个废物,第二天还能爬起来去完成他在穆家最后的价值。
我还真是一个废物,不,今天还多了一个定义,一个懦夫。
穆三阳在一声声抽打中,脑海里重复着这两个词,直到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