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1 / 2)
雪国朔方帝22年春天,冰寒天街边的柳梢上的新芽冒雪生长,南去的雁群偶有回归,在高远的天空里盘旋。
都城边缘的一片荒野上新修了一座华丽的宫殿,取名“蔷薇”。蔷薇宫周边是一片衰败和颓唐,此时新草还未完全长出来,陈年的枯草和半人高的艾蒿在早春的冷风里摇曳。
深厚的围墙将宫苑与外界的枯草隔开来,只是偶尔看见蔓藤的蔷薇爬上了三米多高的宫墙,将粉红的花朵开在城墙上。
整座宫殿都种满了蔷薇,新枝攀附着墙角的砖缝蔓延。虽是初春,花枝上却有花团悄然绽放。
烈炎一个人站在宫苑主殿的门口,看着满园怒放的鲜花。
他已经十五岁了,面庞上凌厉的线条逐渐驱走曾经的稚嫩。他就披着一件黑色的风衣,孤零零的站在夜色下的蔷薇宫里。自从他见到那个叫做烟波客的老人之后他就爱上了风衣,他一个人的时候脑海里总是会浮现一个画面,两年前的那个夜晚,老人在夜色里挥舞冰刀,父皇手下身经百战的骑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倒在他高大的马下,而他雷长风衣黑色的衣角就在夜风里飘扬。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渐意识到力量对一个人的重要性,他也想拥有老人一样的力量,瞬息之间在手掌上汇聚能够杀死千军万马的武术。他也曾无数次去见那个老人,跪在他门前的台阶上请求成为他的学生。但是老人只是紧紧地闭着宫门不见他。老人一直紧守那个承诺,初见的那一晚,他对烈炎说,“既然你做了决定,我就尊重你,即使有一天你哭着来求我,我也不会再成为你的老师了,以为机会对每个人来说都只有一次”。
在雪国的旧制里,雪国的储君在十五岁的时候就会离开父皇和母后,独自到东宫去生活。
雪方朔虽然没有决定说烈炎就是雪国的储君,但这是他唯一的儿子,注定雪方朔会将王位传给他的。所以他十五岁的时候本应该住进东宫的。但是烈炎迁居之前,群臣跪在了太清宫的大殿上,对着一脸震怒的雪方朔说:“如果你要让一个被凶星诅咒的人住进东宫,那么我们将不再是你的臣下。”
这句话是由为首的大臣穆风说出来的,但这也是他身后长跪的群臣们的意思。
“穆风,你以为我也是那些平庸的君主么?你们都不再是我的臣下?”雪方朔厉声反问,“我登上王座的时候不是也没有支持我的大臣么?”
他突然立身而起,抽出了王座边悬挂的长刀,指着穆风的眉心,“我雪方朔一生驰骋,即使没有你们这些只享空俸不为雪国子民谋福利的庸腐的大臣,我依然还是雪国的王。”
雪方朔一生好强,除了他的士兵他从不仰仗任何人的力量,听到穆风这么说的时候他突然震怒,拔刀就要砍下穆风的头颅。
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穆风已经下了死谏的决心,他是雪国最优秀的星象师,明白烈炎命里的“暴龙”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当雪方朔拔刀的时候他还是忍不住的瑟瑟发抖,雪方朔的这柄刀砍杀过无数不安的灵魂,穆风看见反射的刀光的时候,仿佛看见死去的那些灵魂在刀的光影里低低地啜泣。
雪方朔的内心里也是真的想要砍下穆风的头的,杀鸡儆猴,他绝不允许有人在大殿上措了他的威严。
但是这个时候他身边的史官突然伸手拦住了他,在他耳边说,“王啊,如果你杀了他,天下便多了一个忠臣。”
雪方朔拄刀沉默良久,终于坐回了他的王座。
那个小小的史官本没资格在大殿上劝谏他的,史官用了讽谏的方式,雪方朔便听出了他还没说出的话,“王啊,如果你杀了他,天下便多了一个忠臣,少了一位明君啊。”
天下的史官秉笔直书,帝王的功过将被永久地写入史册里。雪方朔如果今天在大殿上杀死了这个冒死进谏的老臣,那么也许史官会把他写成雪国历史里的昏君。
雪方朔纵横捭阖,他的思想也总是异乎常人,他到不在乎后世对他的评价,不过他既是雪国的王,必然要有一副能够容忍的胸襟。
于是他无奈之下让工部在皇城边缘为烈炎修建了新的宫殿。
宫殿修筑好的时候,父皇在他的身旁,问他想为这座宫殿取个什么名字。他突然想起那个夜晚,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对他说,“我叫冰薇,寒冰的冰,蔷薇的薇。我把这蔓藤蔷薇的花籽送给你,希望你种出十里霜红的时候,我哥哥的勇气能助你度过难关。”于是他给这座宫殿取名“蔷薇”,父皇默许了。
其实对于所有的皇子来说,十五岁是一个重要的节点,十五岁的时候皇子带着自己的仕女佣人们离开他的父皇母后,拥有属于自己的宫殿,从此成为自己的主人,开始规划自己的一生。甚至娶妻生子。
所以十五岁住进新的宫殿的时候,皇子们总是招贤纳士,不断壮大自己的势。但是烈炎没有那么做,他搬到蔷薇宫的时候,整座宫殿里也只有几个贴身的仕女。所以整个偌大的宫殿里人并不多,夜晚的时候也便更加冷清了。
所以烈炎现在一个人在殿前,看着这满园蔓藤的蔷薇,身后的宫殿里烛火摇曳,却也那么清冷。
许久,他抬起头,看向三米高墙之上的天空。他突然有点难过。十五岁之前的时候他也会这样一个人沉浸在自己的忧伤里,但那时的忧伤从来没有胜过现在的自己。十五岁的时候心里又多了一个重担,眼里永远看不清那蒙着迷雾的将来。
这个时候那个女孩就出现了,她伸展开巨大的冰翼,出现在城墙的上方,然后一跃而下,站在了烈炎的面前。
“薇薇。”烈炎叫她的名字,她来到皇城也已经整整两年了,两年间她和烈炎成了最好的朋友。
“你怎么来了?”烈炎问。
女孩就站在他面前,瘦瘦小小的,她扎着马尾辫,金色的刘海在她清秀的脸庞边轻轻晃动。
“我们是朋友啊,难道我不能来。听你不喜欢我来,那我回去了。”她这么说的时候就真的走向了宫门,边走边走过头来看烈炎的反应。
烈炎淡淡地笑了一下,“薇薇,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的啊。”
“那你说你是什么意思嘛。”她的声音很俏皮,仿佛在训斥一个做错了事的人。她又极速地走回到烈炎的身旁,抬头看着烈炎的脸,仿佛在等他解释。她个子不如烈炎那么高,要仰着脸才能看见烈炎的眼睛。烈炎也看她,她尖尖的下巴雪白里透着嫣红,在夜晚月光的照耀下晶莹剔透的,那么可爱。
“呃,我的意思是,你可以走正门来啊,”烈炎手指向宫门道,“你从半空中飞着来,都吓了我一跳。”
“你说这个啊,”她掐下一朵蔷薇花捧在手心里,凑到她鼻子前嗅了一下。
“我就是想要活动一下筋骨嘛,你们雪国真实好多的规矩,说是平常不能在都城里飞翔,只有在夜晚的时候我才能悄悄摸摸地飞一下,还要躲开城头那些守卫的士兵。”他这么说的时候好像很生气,说完了还嘟着嘴,然后把手里的那朵蔷薇花放进烈炎风衣的口袋里,“帮我拿着一下,别把它弄蔫了,一会我走的时候你再拿给我。”
听她这么说的时候烈炎哭笑不得,这满园的蔷薇花,过一会再采摘一朵好了,可她偏偏要提前采一朵放在烈炎上衣的口袋里,还不准弄蔫了,而且每次来都一样。又一次烈炎觉得烦,就把那朵蔷薇花扔了,她临走的时候说你把那朵花给我吧,烈炎告诉她说弄丢了,她就嘟着嘴巴在夜色里站了好久,然后闷闷不乐地离开了,离开之前她回头看了一眼烈炎,烈炎看见她淡金色的眼睛里飘动着泪花。她对烈炎说“你根本就没把我当朋友”。烈炎心里突然有点难过觉得自己伤了这个女孩的心,于是他想要上去帮她擦眼里的泪花。但是她转身走开了。后来接连很多天她都不来烈炎的宫里玩。后来烈炎请仕女给她带了一包蔷薇花的骨朵,她才又来找他玩。于是每一次她玩烈炎帮她保管好那朵花的时候,烈炎总是小心翼翼,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又伤了她那脆弱的玻璃心。
看着烈炎收好那朵花之后,她回头看着烈炎空荡荡的宫殿,宫殿里摇曳着烛火,却连个走动的侍女都没有。
“你会觉得孤单吗?”薇薇突然问他。
“不孤单啊,”他说,“其实相比很多人的时候,我更喜欢独处,人一多了,每个人心里都有很多心事,让我看不懂也猜不透,而一个人则不一样,我就在脑海里想一些天马行空的东西,比如南陆的碧海上的鸥群,北方冰原上的北极熊,还有东方的城郭。”
他看了一眼薇薇,“我父亲跟我说过,东方有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那里楼阁连云,商铺林立,即使我纵马一天,也未必能走完一条街。”
“我就去过那里呀,的确是个很美的地方。有一次我和爷爷穿越崇山峻岭终于走上了东方的土地,并在那里停留了半年之久。”薇薇捻着自己额前的一缕头发,悠悠地说,“时至今日我还会想起那座华丽的城市,总是在街边种满紫葡萄,人们用铁丝网在街道上空搭了高高的架子,葡萄的藤蔓就沿着架子往上爬。仲夏的时候一串串绿葡萄晶莹剔透,从马路上空的架子上挂下来,待到深秋,葡萄酒变成了深紫色,会有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鸟儿停在架子上啄食葡萄。那时我们回约着一群小伙伴,拿了一根竹竿站在架下打葡萄,然后只挑选那些葡萄个儿最大的吃。”
她这么说的时候烈炎静静地听着,雪国一向寒冷,并不生产葡萄。偶尔也会有葡萄被送到宫里来,他曾经看见一辆拉货的那车风尘仆仆地从南方来,停在宫殿的门口,那个抽着老旱烟的商人从马车上卸下一箱一箱的紫色的葡萄,里面还有保质的冰渣。从小生长在皇宫里,他对葡萄倒是不陌生,但是每一次吃葡萄的时候总感觉酸酸甜甜的,却完全没有薇薇说的那种葡萄架下打葡萄的乐趣。
“你没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我知道你很好奇那我跟你多讲吧。”薇薇看着烈炎一脸的好奇,继说,“东方的城市里人很多,不像你们国,街道上也总是那么冷清。在东方,坐着华丽的马车的达官贵人们总是打马从高大的葡萄架下趾高气扬地走过,街道边会有各种各样的商人和店铺,或者成群的孩子围绕着一个说书的老人,听他讲一些老师没讲过的历史里的逸闻。葡萄架和道路的两边都是很高的高楼,里面彩灯照着精美的橱窗。我喜欢那座城市,女孩们夏天穿着齐膝的短裙,男孩们穿着短袖的衬衫匆匆走过。”
“你想不想去东方的城市?如果你哪一天要去,你记得叫上我,我曾在那里的一个院子里种满了蔓藤的蔷薇,可是我们离开的时候,爷爷把它卖给了一个做生意的商人。离开的时候我依依不舍,心想说自己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回来看我的花啊。”薇薇低着头,仿佛有点忧伤,“我不知道等到我回去,我是否能看见我亲自种下去的花在深深的院落里开放。但是也许不可能了,我听一个从东方来的朋友说,那个院子被拆除了,我再也不能见到我的花儿了,就像我见不到我哥哥一样。”
她这么说的时候,一缕金色的刘海垂落下来,遮盖着她瘦瘦小小的脸,她也那么忧伤了,像是对面的那个角落里蛛网下那颗卑微的蒲公英,在蔷薇丛里,那么孤独。
烈炎静静地听着,他很想对她说什么,说你不要这么悲伤啊,但是他感觉这样的句子那么乏味那么单调,并不适合安慰这个忧伤的女孩。
他在这么想的时候,薇薇突然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喂,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她又重复了一遍,“我说,如果有一天你离开雪国想要去东方,你叫上我好不好?”
这时候烈炎突然拉着薇薇坐在殿前的石凳上,然后仰头看着明月高悬的天空里繁星点点。
“你听,”他说,“告诉我你听到了什么?”
她就闭上了眼镜,这个时候她感觉到一种美妙的声音像是泉水叮咚般地伴着微风响起。
是琴声,轻轻浅浅地,从她们身后的大殿里飘了出来,那么动听,轻轻柔柔地,拨弄着她酥酥软软的心。她回过头去的时候看一个清秀的女人坐在大殿摇曳的烛火中间,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她纤细的手指拨弄着一张黄花梨的古琴,清脆悦耳的音符像山间小溪似的在在她指尖的琴弦上流动,然后融入到微微浮动的风里。
从她进门的那一刻那个女人就在那里弹琴了,但她只顾着和烈炎说话并没有听见琴声更没看见那个弹琴的女人。
“你让我听琴声做什么。”她昂着尖尖的下巴问烈炎。
烈炎头也不回,呆呆地看着遥远的夜空里,一颗金色的流星拉着漂亮的尾羽,坠落在天边的黑暗里。
“我是想要告诉你,我不会去东方的因为我不想离开雪国。”他说,“在雪国有很多在乎我的人。”
“你看她们,”烈炎指着那个弹琴的宫女说,“他们一整晚地在弹琴,只是为了让我高兴。我不想离开她们。”他沉默了一会儿,又也继续说,“这些宫女是我离开太清宫独自到这里来的时候我母后从她宫里挑选出来送给我的,都是一些能歌善舞的女孩。我母后怕我一个人孤独,就让她们来陪着我,你说,如果我也走了,我母后会不会也很孤独。”
这一次换做微微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看着烈炎,坐在月光下的石凳上,安安静静的。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也烈炎是一类人,都会莫名的忧伤。但是有时候她发现自己又和烈炎完全不同。她的忧伤是写在脸上的,她一变脸,一笑起来的时候,那些忧伤便都消失了,她依旧是那个带着浅笑的甜甜的女孩。但是烈炎的忧伤仿佛是从他的骨子里蔓延出来的,那么深厚,化都化不开。
过了一会儿,她突然从石凳上跳起来,对他说,“走吧,我们喝酒去。”
此时天空里的星辉照耀着大雁湖岸边的杨柳低垂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婆娑的柳条在夜风里飘动。
湖面上是一座长拱的石桥,石桥边是大理石的围栏,栏杆的顶部是石雕的狮子仰头看着天空里明月的清晖。
大雁湖是皇城外不远处的一个湖泊,也是冰寒天最大的湖。此时从南往北眺望,可以看见太清宫的主殿巍峨耸立在北方仓青色天空的背景之下。
白天的时候,从南方来的旅人带着他们的商品成群结队地从桥上通过,去向都城里互市。但此时还是夜晚,附近并没有多少活动的人,偶尔有远方的犬吠夹杂在微微浮动的风里。
烈炎和薇薇从蔷薇宫来,想要到街上去喝酒,他们就必须从这座桥上走过。
但是他们到达这里的时候突然站住了。
就着明月的光辉,看见两个剑拔弩张的身影在长桥上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