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 《八月江离雨》(2 / 2)
“路滑,紧着点心思,当心侯爷。”沙玉山嘱咐了一声,接着便照旧率先走在头里,替抬舆引路。
夔山的西岭不似东山那样层叠绵缓,统统都是这样直上直下的石砬子绝壁。正是因为如此地势之别,早在四百多年前那东山就已经修了几条能并驾而驱的官路通往矿场与铸器坊,而这西山绝壁上,只是挂着一条三尺宽的“之”字型栈道,悬落落地通上半崖。
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就体现在此处了。四百年前沈继良平定融州后,曾站在府中远眺西岭绝壁,当时旭日东升,紫云逸散,他发现在那绝壁正中,竟是似乎有一处眼穴在吞云吐雾,令人叹为观止。后来询了当地的一些土人,才知道那儿确有一个天然溶洞,可人们只是知道,却从未有人上去过。
三年之后,这条近五十丈高的栈道建成了。沈继良早已等不及,亲自带着二百个兵登上崖壁探洞,足足七八天才出来。据当时在崖下接应的将士们传说,侯爷在里面一个暗洞里得了仙人奇遇,有的猜是不老仙丹,有的猜是神兵利器,有的猜是奇功秘籍,一时间传言飞的到处都是,若不是当时交通不便,这消息要不了多久都得传到京里去,成为那些士大夫的奇谈。
没过多久,一道来自侯府的告示贴满城中,压住了一切的猜测,上面写着向军中、城中、以及当地各部族征召大批能工巧匠,要在那西岭崖洞里面造些建筑,而且赏钱开的极高,别说那些土人,就连军中的一些小校都见了眼馋,纷纷报名参与。
工程一干就是十数年,以至于后来很多活计都是父子搭档在做。直到这时人们也早看出来了,沈侯爷是相中了这洞的天地造化,要在里面盖一座大墓。而且他们也知道,自古以来,造墓的工匠都是要被殉葬的,因此一些老工匠便在侯爷来视察时苦苦哀求,希望能放他们一条生路,最起码也要给家里留个后再死。
据说当时沈继良已经到了垂暮之年,一身杀伐之气早已内敛,他听了那些老部下的哀求后,竟然是当众指天道:“此处是沈某埋骨之处不假,但并非是只荫及我沈氏一族。尔等且用心做事,吾必不伤一人性命,天地为鉴。”
沈继良遵守了自己的诺言,当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时,命令几个儿子重金酬谢过数千名工匠,然后将众人遣散回城,然后自己坐在一口楠木大棺中立下了遗嘱。除了在自己身后的一些政事安排外,还有关于他为何要在此造墓,弃中原祖坟而另立的原因。当这件事交代完,他深深地望了几个儿子一眼,然后自行卧下,仅再三息便已气绝。
自那以后,此处便成了沈氏的祖陵,四百年来,除了沈熙延自焚后没有留下尸首外,其余一个不少地都葬入此洞。而洞口那座被修建成三重飞檐形制的悬挑明楼,因为平日在城里都可被望见,则是成了那些工匠因为感念沈继良恩德,日夜遥祭的象征物。一开始人们都管那儿叫“沈侯爷宝殿”,可后来老百姓越叫越白,连爷、宝二字也叫丢了,如今升华成了“神侯殿”这样的称呼。如今不少外地的文人墨客行游至此,有些不知细情,也听不太懂当地口音的,又亲眼见了百姓的拜祭行为,倒还真以为那是处上古的仙家宝地,不仅跟着跪拜,还写了不少的青词拜表一同焚烧,祈求神仙赐福。
这条栈道沈家人稳稳当当地走了四百年,亏得当年施工用心,才叫后人只是浮皮潦草地养护养护就行,可今天也不知是雨水太大还是怎地,不光挑夫们滑了好几次脚,连生在蛮地,走惯了山路的沙玉山都好悬跌了一次跟头。
“谢大、谢二。”
“在。”
花费了平日两倍的时间,沙玉山靠在平台的栏杆上穿着粗气,抬手唤来了今日的大功臣,唯二没有出纰漏的两名轿夫。这二人是一奶同胞的兄弟,原是石寨渡口的脚夫,沙玉山某次返乡时曾雇佣过他们,那日走了足四十里路,兄弟二人轮流在羊肠小道上拉着双轮车,除了换手愣是一次都没停歇过。因融州多山,自那以后,他们就成了侯爷的专用,连旁的伙计都要高看俩人一眼。
“随我进去饮些米酒,再寻个软处倒歇一会,免得晚些下山时脚力虚。”沙玉山将二人引进旁间小屋,是平日山上看守的住处。二人躬身道谢,不忘眼含骄傲地挑了挑门外吃醋的孟哥儿等人。毕竟这屋子不大,容不下一整队人,而且因为今日他们二人肩上坐的可是侯爷,平日里的好兄弟们也只有在外面凑合凑合,就着山风细雨进点干粮,再嫉妒也没辙。
神侯殿的二层是间三丈宽两丈多长的厅堂,厚地毯上摆了好些椅子,是个会客的地方。三面门窗上都用了厚绢做隔,虽然透光差了些,但却能挡住那凛冽的山风。平常这里不来人,总是阴森森的,可一旦赶上节令,来的人一多,再点上些高烛,就恍然又与府衙内堂没甚区别了。
今日风大雨大,看守们瞧见队伍上山时已然来不及去准备了,可侯爷却没有因此责怪他们,反而叫沙玉山领他们去远处候着,自己独个儿上了楼,不叫任何人伺候着。
一扇窗被推开了,细密的雨丝立刻扫进屋里,打湿了沈熙昭的面颊和衣襟。但他没有退缩,因为这二层的潮闷叫人透不过气,虽然他清楚这种窒息的感觉并非全都来自外界环境,但他宁愿欺骗自己,就好像这一扇窗开在他胸口,此时外面的真实的风雨就直挺挺地打在跳动的心脏上,而不是变作白纸黑字的噩耗,狂风骤雨般地递入江离。
他想起了那一年,大约就是这个时候,是一个同样的雨天。明月楼的黑渡鸦送来一封信,里面是大哥在京城亡故的消息。父亲反复地读着华三鹤那干巴巴的几行字,血和泪就一齐滴在纸上。沈熙昭记得那一天父亲似乎预知到了自己也命不久矣,像传奇故事里的绝顶高手一般,开始了将自己毕生的一切知识都灌输给唯一剩下的儿子,那个天生残疾,本来绝不可能,也不适合成为继承人的小儿子。
沈熙昭站了许久,也被雨打了许久,身上袍子的正面几乎全都被洇湿了,深色的水线已经越过了肩头。他的脸颊也是湿的,水从脸颊上汇到胡子里,滴答滴答落在地上,没人去求证,但这一些水痕应该是有一些咸味的,并不是百分之一百的雨。
二十多年的考验下,沈熙昭已经是个百分之百合格的镇南候了。在融州内政上,他完成了父亲曾寄予两位兄长的期望,不仅早已做到保境安民,还广开教化,破格提拔蛮族才俊,“以百族之人,治百族之事”。而在对待朝廷的问题上,他又谨记了父亲最后的教诲,不再积极地向朝中派遣族人,而是专心将军械和海船两样差事给照料好。同时还要全心全意照料的,就是一切从京里来的人,上至钦差,下至卒吏,管保叫他们嘴巴吃饱、兜里揣满地离开融州,临走时还要交代他们,只把公差交了,并不需要过多美言,否则叫人料定他们受了贿赂反而要惹祸上身。不必出力还能多受好处,这些京官于是更拿沈侯爷当体己人了,对他叮嘱的事自然也就做得十二分地完整。
庞大的镇南候势力在近二十年里逐渐在朝廷里隐形了,就连赵宏都不疑有他。甚至偶尔在想起薛信忠时,还认为他奸恶不赦之外,唯一做的一件好事就是将三个权势滔天的开国侯都给打灭降服了,给自己解决了削藩的大问题。赵宏当然也叫华三鹤派过不少的探子去融州伏着,这也是他信任沈熙昭的重要辅证,因为在那些传回京城的小像和记录上,沈熙昭因为腿疾,总是深居简出。一年到头也就是每个季度走水路去南港瞧瞧,偶尔坐马车上东山查查矿务和军械造办之类的。除此之外,他最常去的地方便是在悬崖绝壁上的家墓,不仅在逢年过节时候去,平常也会带上几个随从和轿夫上去待一待。
当时华三鹤汇报完了这一点,赵宏还颇为感叹地说:“沈三说到底是个读书人,这个侯位他也算是勉力而为,只要把差办好,朕倒并不在乎他是忠多一些还是孝多一些。只是喜欢见见死人灵牌,总归是不碍事的。”
这一句话从天玄城传回江离时,沈熙昭也是在今日淋雨的窗前坐着,当时他轻轻地吐了口浊气,知道自己总算完成了父亲临终的嘱托。因为他清楚,明月楼信鸦回京总是严守两日两夜的准点,而唐王这句评价传回他的耳中却仅用了二十二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