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 《八月江离雨》(1 / 2)
八月的融州几乎没有晴天。从西山望下去,沧陵江的水位高得吓人,几条支流和运河也都像是要溢出来似的。可即便是这样,水面上大小船只仍是川流如龙,似乎那些披着油蓑的汉子根本不把风雨当做一回事,悠长的号子荡在江里,与相熟的船工打着招呼。
一条矮宽的官船四平八稳地从江离城南水门荡出,背着风逆着浪朝上游驶去。因是雨天,桅杆上没挂出来旗号,但一路上江船纷纷避让,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沈侯的座船,乃是南港造办局仿了海舰的特殊设计,可以在江上如履平地,天下间只此一艘。
“侯爷,药煎好了,得趁热。”
听见唤声,船头伫立的身影转身走向舱门。甲板上水渍斑斑,因此沈侯走得小心翼翼,明显身子的重心都倚在手里那根竹杖上。
说话的人冒了雨跑上来迎,可沈熙昭只是将手里的油伞交过去,并不要人扶。他跛着脚慢吞吞地移动到了舱门,先是长出了一口气,才对身边正在收伞的人说道:“老沙,我丈人造这船费尽心思,还不就是怕我跌了跤。”
“是极,是极,但您也没必要冒这个险,原本雨季您那……”沙玉山的话说了一半,就仿佛意识到了自己的唐突,忙把剩下的半截儿咽了回去。
沈熙昭瞧出了他的尴尬,开朗地笑笑,打着圆场道:“快把药端来,我夫人说凉了就没作用了。”然后借着老沙转头去端时,轻快地又自嘲了一句:“我这身糟肉烂骨的,属实不大中用,不过几十年了,雨不雨的也不大当回事。”
端详着侯爷歪着身子、皱起眉头一口口地喝着苦药,沙玉山心中涌出了一片黯然。虽然他明里的职位只是个小小的录事参军,但实际上却是沈侯身边最老资格,也是最受信任的谋臣之一,可以说是与沈侯形影不离。他出身沧陵江南八部蛮众,因在星象及巫占之术造诣极高,被吴氏发掘,保举为官。二十六年来,他眼看着一个千疮百孔的融州恢复成如今的欣荣之相,他知道那副端不平的肩头扛着怎样的重担,理解侯爷为何刚及四旬便双鬓斑白。
“侯爷,含些蜜饯,解解罢。”沙玉山又递来碟子,里面是渍青梅,不知是用的什么秘方,竟是显得透透亮亮的,倒更像琉璃的质地。
沈熙昭啧了几下嘴道:“你吃,我不爱甜,吃了烧心。”接着把手一挥,示意这些家常的话到此为止,面色开始泛起忧虑,低声道:“这些苦算不得事,正巧能提了神,我方才见舢板追上咱们,是不是城里有急报来了?”
沙玉山将桌上一干杂物收拢,用条麻巾揩了揩手,道了声“我去看看”,便起身出舱去了。而沈熙昭凝神盯住了被放住的几颗梅子,似乎在用眼睛吃,但他的面色却一点都没有显出畅快,而是比方才吞药汤的时候更苦上几分。
自五月中旬开始,沈侯进补药的频率就在不断增加,已经从开始的两日一副药涨到了一天熬两次的程度,虽说方子都是温性的,可频繁用药这件事还是令他感到十分厌烦。若不是这些所谓的“良方”都是夫人天南海北求来的,他早就用那条好腿将药罐子踹到江里去了。
门又开了,沈熙昭瞧见沙玉山手里果真掐着个油布信袋,不觉心中更闷,刚被热药压住的头疼再次开始反攻,于是跌坐在窄榻上,无力地说道:“我这对眼珠儿疼得乱恍惚,劳你念给我算了。”
“三天里侯爷只睡了不到四个时辰,况且还登山,定要当心!”任凭再铁的筋骨不睡觉也是遭不住的,更何况侯爷还是个老病秧子,这话是出来前夫人特地嘱咐的,还是在她晓得沙玉山要贴身随着后,已经缓和大半后的态度。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夔山西岭的岩壁距江离不到二十里,平日站在城中随处都能望到,可眼下是顶着风雨逆水行舟,大船却足驶了半个时辰才靠近了紧挨山根而建的小码头旁。
舱门的帘子被挑开,一直坐在船尾的随从头儿轻叩了两下门板算作传信,接着便领着几人与岸上的接应打招呼,手递手地搭板子,卸东西。
“孟哥儿,今个侯爷怎么张罗出来,不年不节,还水涝涝地下着雨,什么兴致?”接应他们的是个浑身黝黑的中年汉子,可对待侯爷身边的人,即便是年岁不大,也都得敬着称呼。因为没提前接到侯府的口信就接了官船,显得有些意外地发着问。
叫孟哥儿的随从在板子上踏了几脚,再三确认是稳的,于是便拿眼顾着手下干活,自己叉腰站在船帮子上瘪着嘴嘟囔道:“我怎晓得?夫人再三劝了也没拦住。”接着又往山壁上看了一眼,说:“小心伺候罢,要是出了半点闪失,夫人定要拿咱们扎筏子,瓜落老沙吃一半,剩下咱们也一个都跑不了!”
直到四个箱子、一架油竹抬舆,还有十几个大挑筐全都撂在码头亭中,黑汉子和孟哥儿也聊了不少话,可就是不见船舱出来人。黑汉子今日的好奇心似乎跟江水一样涨得高,赶忙又问:“莫不是今日船慢,侯爷这些天累坏了,叫摇睡了?”
“莫瞎说,你怎地知道侯爷不是在忙公事,咱来的路上,城里舢板赶着劲儿往船上——欸?你怎地知道侯爷劳累?是听哪里的闲话?”孟哥儿不愧是个好随从,时时刻刻都在替主子警惕,黑汉子随便一句扫听便叫他起了疑。
“嗐,孟哥儿还疑我!明是这月初一,夫人身旁那个笑儿来摆供时说的,不干兄弟的事!”黑汉子见孟哥儿有些恼,正色解释道。
“娘皮!”孟哥儿道了句脏话,说:“这事儿拼着得罪人也要跟夫人讲,那几个妮子都被宠坏了!”紧接着郑重地盯了黑汉子说道:“我提点你,这样的话以后少听,也绝不可与旁人说,咱们这地界上什么来路的鬼都有!知道了?”黑汉子赔笑点头,喏喏称是,接着便撇下孟哥儿,主动冒了雨与手下一同扛活去。
又不多时,人们瞧见沙玉山先出来舱门,接着是被扶拽着,面带阴翳的沈侯。孟哥儿打了个手势,抬舆立马跟到船边去接,以往侯爷总会在这时候亲和地点点头,但今日这一招却省略了。下人们自然不敢琢磨,但孟哥儿此时多个心眼,用询问的眼光投向沙玉山,结果发现后者似乎也受到了主子的感染,变得有些郁郁寡欢。
“沙大人,咱们可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