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一篇 《南星 上》(1 / 2)
众所周知,南海第一大城江离,原本不是现在的样子。
四百多年前赵家建唐以后,封手下重臣沈继良为开国平南侯,总领融州军马十二万,定治所于夔山腹地一处叫离原的地方。之所以选择这群山之中新建城池,有两个很重要的原因。
首先,这儿虽有东西两侧山岭相夹,但向北却是逐渐平坦的森林和相对宽阔的谷地,非常适合人民开垦居住。而南侧有一条名为沧陵江的大河自夔山西岭而出,向东南注入大海。
第二,在沧陵江南岸,自古以来就是岭南八部的势力范围了,那里民风极重,对外来之人极为敌视。前朝即便完成了大一统,对这些一打就进山,一松就作乱的原住民也是头疼异常。折腾了上百年,最后也不过是从内地迁了一支罪臣全族到此地,打着宣慰招抚的旗号,每年给那些部族首领发些金银,做些互市的政务。死马当活马医,不盼着能收服他们,只求不要闹事牵扯朝廷精力即可。
这罪臣一家姓吴,原本是个忠直的言官,无奈受了文字狱牵连,要去北疆流放充军的。这一下被皇帝赦了罪,还升了官,即便是去的地方太偏僻,但终归还是与家人团聚的,因此也就欣然赴任了。
吴家人没走以往武力征服,自诩天朝上国的路子。而是全家总动员,深入部落给那些土人传授中原的文明与生产技术。而且还鼓励族中子女与蛮人通婚,丝毫也没有歧视原住民的意思。人心换人心,几十年间,这吴家就在此扎下了根,甚至还帮助朝廷打通了沧陵江南下入海的通道。
皇帝无心插的一支柳,没想到就这样开枝散叶了。因此这吴家也就成了钦封的岭南土司,紧挨着沧陵江建了一座沧陵石寨,既是治所,又是入海前的最后驿站。
当沈继良带着帝国覆灭,赵氏建唐的消息来到沧陵江北时,他是信心满满地认为那吴家不会以卵击石,定然是望风而降。可到底还是被现实打了脸,不仅派去的使者被砍了手脚,用抛石车给丢回了北岸。己方那些在河岸取水饮马的士兵还遭到了冷箭突袭,一天一夜就损失了近百人。
没有意外,十二万人打一座石寨,即便是有江水阻拦,沈继良也只用了四个时辰就把对手给拿下了。在寨子的土司厅里,吴家的当家人不卑不亢,说出了“吾请即死,勿及老幼”的一句遗言后,就用佩剑当场自刎了。沈继良感念其忠心,便果然没有难为他的家人,只是叫军士管束其府内出入而已。
不同于吴家的结局,那些蛮族可就遭了殃。几千名俘虏中老弱近半,还有不少是部落首领的家眷。当手下去问沈继良该如何处置他们时,只得到了一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回答。
那一日,沧陵江中尸首上下翻滚,殷浪不绝。
不仅是俘虏,沈继良几乎把寨中所有不姓吴的人屠戮殆尽,将这座石寨作为了自己的临时根据地。刚开始还没什么问题,但从一个月圆夜开始,经常就有参与过屠城的士兵无故发疯,跑出营中投江而死。
类似蛮人冤魂诅咒的传言多了,军心就有些不稳了。沈继良把吴家人给推了出去,要他们找出原因,平息此事。但吴家与原住民通婚多年,那日被屠杀的人里面,有几百人都是吴家的外戚。面对这位似恩实仇的沈将军,吴家人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便编造了一个谎言,说土蛮的巫师确实给这里下了诅咒,大军驻扎在这里实在不妥,建议沈将军在河岸北侧另筑新城,他们吴家全族愿意留在这里想法子化解怨气。
数年后,一座离原城就在沧陵江北侧建成了,沈继良率领着近三十万的军队和内地迁来的百姓住了进去。这座军城卡在山岭中间,像一座巨兽俯视着江南的沧陵石寨。
吴家原本打算暗中使计,搞一手反戈之击。但在绝对的实力差面前,再深的计谋也是空谈。在后来的一两百年内,他们也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在沈家的帮助下,把那石寨扩建成了专门经营南下入海商队的一座贸易要塞。
虽说是认命了,也安心转型成了商贾世家,但这老吴家对当年屠城的仇恨仍是记得很深。家规中特意有一条,就是禁止与沈家人有公事之外的任何来往。别说通婚了,就是吃个饭也不行。否则就会被逐出家门,赶进深山中去。
同样,当年沈继良死前,也意识到了吴家并没有彻底服软,那些士兵的死以及在筑城过程中一直存在的蛮人骚扰,其实都是他们在里面做手脚。但他终究还是没下令剿灭吴家,而是同样给沈氏一族下了令,世世代代都要提防吴家人打入沈家内部作乱,禁止后人与吴家联姻。
一百多年里,吴家的的确确想了不少办法去渗透沈家,倒不是为了要颠覆统治,而是不想永远被人那么掐着脖子,分分钟都有可能会被灭族抄家。但沈家也牢记家训,不管是他们什么目的,一概不谈。
后来,在夔山东岭中,发现了天然的地火脉和黑铁矿。随即赵家天子的圣旨跟着也来了,叫离原沈家大力开采,发展冶炼与铸造业。并封当代平南侯世子沈长麓为夔山铸冶总办,是个正五品实权官。这一下可是羡煞旁人,要知道像他老爹那样的大州刺史也不过是个三品,小一点的州长官也就是个五品而已。
要说这个官职封给沈长麓,是既合适又不合适。沈长麓作为平南侯长子,原本是要继承爵位的,他从小就不喜欢学习军政那一套,而是有一个特殊的癖好———打铁。这位世子爷整天就在东山的铸造坊里混着,不到二十岁就练得一身黑壮的腱子肉,性格也是诚实忠厚,一点也没有豪门贵胄的样子。
封赏下达那天,沈长麓也就是抽了一个时辰去领旨谢恩,然后就把官服印绶往他老爹怀里一塞,自己又跑回了炉窑之前,抡锤铸剑。沈刺史是哭笑不得,但也拗不过儿子,只好替他把那些事务都先担了起来。
人要是用一颗真心做事,往往都会有些成就。这沈长麓不到二十五岁,就已经是天下有名的铸剑高手了。连秦楚两国都有不少人不远万里赶来拜师学艺。甚至北境秦国的那个号称文武全宗的李家,在家传的天下神兵谱中都收入了沈长麓铸造的几把名器。
这一日,沈长麓依旧早早地就来了坊中,见到专属他的那张物料台上,放着一块大而古怪的胚料。据打下手的伙计们说,这是一块产自山腹的赤练铁心,原本是被当作普通料子交给其他人用的。没想到一连换了十几个师傅,都是搞不定这玩意儿。不是锤子碎了就是砧板裂了,温度不是高了就是低了。总之是彻底没办法了,又觉得这不是凡物,才决定送来给他瞧瞧。
沈长麓向来对这类特殊的材料都兴趣非凡,他听了伙计的讲述,简直就是心花怒放。整整四十八天过去了,无论是谁,都没能把他叫出作坊,甚至就包括沈刺史和夫人。
直到第四十九天,他满脸黑红地走了出来,眼中带着兴奋与忧虑的复杂光亮。人们惊讶地发现,世子瘦了整整一圈,仿佛把心血都熬进去了一般。等到沈长麓下山去给爹娘请安后,好事的伙计悄悄进去看过,那原本六尺长一尺厚的坯子,竟然生生被沈长麓给炼成了长三尺出头,不足四寸宽,仅有一寸厚的剑坯。这样的本事,简直让坊内数百工匠全都噤声乍舌。
也许是这次铸剑过于劳心费神了,沈长麓在拜见完父母之后,竟是难得地表示要出去走走散心,沈家夫妇当然是乐不得,赶紧给准备好了银子和随从。
虽然沈长麓只拿了点银子,把随从都留下了。但是作为沈家世子,又是当世一等一的大工匠,他刚一离开刺史府,就被各路眼线给盯上了。
沈长麓在这城里只逛了半天,就足足憋了一肚子气。他买东西人家不要钱,他吃饭人家也不要钱,甚至他不过是站在书场戏园子门口瞟了一眼,随后都有小厮跑出来把雅座正间的香牌递到他的手中。他虽有着显赫的身份,但心底里却还是个质朴纯真的大孩子,烦透了这些想要巴结他沈家的人。
城内不好玩,他干脆就牵着马走出了南门,一直来到沧陵江畔。他看着那缓缓流动的水面,心中忽然升起了一阵悲哀。在小时候读过的书里,曾经清楚地记录着他先祖屠城填江的事情。他也曾问过父亲那是为何,但父亲却总是微微笑着告诉他祖宗是不会错的。
“大个子,这江水有什么好看的?”一声女孩子的脆声搅扰了沈长麓的忧郁。
“你,你是在跟我说话吗?”他挠了挠头,看了看四周,有些惊讶地向着眼前那个穿着粗布衣裙的女孩儿问道。经过了城内的那些事,他还以为这离原城中,是个人都能认出他是沈家世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