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同袍重逢》(2 / 2)
当时唐王赵宏在天玄城大宴十五日,秦王朱明广同样也在秦都举办了三日的庆功会,除了表彰那些出征的将士之外,还同时为了庆祝赵宏答应李正威的那十万亩满是森林和草场的肥沃土地。
在专门为重臣举办的金殿宴席之上,朱明广大方地许诺,在座的各位爱卿,都可以许一个愿,只要是他能做到的,就立刻满足。
众人哪里想到,大王居然赏给他们如此的恩赐,一时间竟是没人敢先开口。朱明广见状有些急了,就命令功劳最大的李正罡、李正威兄弟先说。二人也是无奈,互相对望了一眼,当哥哥的李正罡就开了口:“请大王赐我兄弟挂甲归田。”
朱明广哪里会想到这个家伙居然来了这么一句,一时诧异地盯着李正罡那一本正经的面容,不知道说什么好。
李正罡见朱明广没有表态,而是瞪着眼睛望向自己,便再次开口道:“金口玉言,陛下莫要反悔。”
此时朱明广的心里已经反应过来了,这兄弟俩一是怕功高震主,惹自己忌惮;另外也是给其他那些人做个表率,生怕万一出个愣头青,说出些没深没浅的话,搅了这满堂和气。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李正罡,见李正罡的目光比方才更坚定,一旁李正威也是微微含笑望向了自己。朱明广只好点了点头,朝着他们说道:“你二人的愿望,朕准了。”然后又看向面面相觑的其他人,佯装生气地说道:“朕方才忘了讲规矩,因此被他们两个老家伙钻了空子。接下来你们必须说些实际的,若是要效仿他们,别怪朕不客气。”
在座的不少人都松了一口气,但有了这样的开头,其他人在开口时也多了许多忌讳,都明白该说什么样的话才算不失分寸。比如场中另外还有几个李家人,都只是要了真金白银、土地田产等封赏,表明自己无心权利,只图富贵。其他的文武官员也都有样学样,至多也就是索要了些听起来价值连城的奇珍异宝。这让朱明广的笑容是一直都没停过,毕竟他本来是真的想大出血一番,好好拉拢一下这些贤臣良将,但确实没想到,在李家兄弟的配合下,效果居然如此地好。
直到最后,场中只剩一老一少没开口了。那小的正是刚刚闯出“火屠”名声的李振武,只见他一直挠着头,嘴里也不停地叨咕着,似乎是十分纠结的样子。朱明广清楚,别看在战场上这个李振武敢打敢冲,有勇有谋的,但一放下大刀,就会重新变成一个憨直的年轻人。因此就主动开口问道:“振武,你要什么赏赐,快说,莫要再拖了。”
李振武听见大王叫自己,有些尴尬地说道:“大王,臣想了半天也没头绪。您说我要钱吧,没地方花。要官吧,我也当不明白。要田产吧,也没儿子继承。真是难死了,要不我也学着四叔七叔他们,卸甲得了。”
这一番话,把在座的所有人都给逗乐了。朱明广笑着摇了摇头,指着李振武说道:“你这个家伙,下了战场简直就是个棒槌。”然后扫了李正罡和李正威二人一眼,郑重地说道:“李振武听封,朕封你为定远伯,唐国让过来那十万亩土地就做你的封地,你去给朕重建个定远卫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样的封赏对于李振武来说太重了,秦王这是变相在表达对李正罡、李正威二人的补偿。但也有一些利用李家的实力去守卫这片边境领土之意。
在二位叔叔的点头示意下,李振武三拜九叩地接受了这份丰厚的赏赐。心无挂碍的他,随即就大口大口地吃起了菜,整坛整坛地灌着御酒,那开怀的样子,不禁又惹得众人大笑连连。
朱明广把目光从李振武的脸上移开,看向了离自己较近的两个位子,那第一个位子是属于丞相李正平的,这位当时的李家家主已近七旬,常年抱病,虽说是丞相,但公务大多都是在李家大宅处理的,因此类似宴席等事情,也是从来不参加。虽然这样,但朱明广也对他极为尊重,即便人不在,也都会虚设一个空位。对于这件事,当然没有人提出过意见,不仅是碍于李家的权势,更是因为这李正平曾做了朱明广十年的老师,几乎是除了父亲之外,秦王最为信任的人。
第二个位子上,坐着的就是镇南候莫涛,他也没有许愿。不同于李振武的纠结,莫涛显得很是淡定。朱明广在心中暗暗嘀咕:这个老家伙,哪哪都还说得过去,就是总装这高深莫测的样子,让人厌烦。
朱明广清了清嗓子,在大家都将眼神投过来时,郑重地对莫涛问道:“镇南候,这些年连番大战,虽说你那江原城离得最远,不便派兵前来,但这粮草军饷等物资供应,却数你贡献最大。朕一笔笔都记在心里,你想要什么,就请说出来吧。”
这一代的镇南候莫涛,平时虽然喜欢占些小便宜,在百官中也没落什么好名声,但好在对王室还算是十分忠心,不然也不会在这数年大战中,几乎掏光了家底来支持军费开支。此刻他摆出这个德性,无非就是要如今朱明广这个郑重发问的态度,显出自己的地位,图那虚荣的面子而已。见秦王看穿了自己的小九九,也给足了脸面。此时他也不好再装下去,就起身行了一礼道:“臣世受王恩,对钱财、土地皆无所求。平生只有一件憾事,望陛下成全。”
朱明广点了点头,要说方才李振武那个奇葩的心思他猜不准,这莫涛此刻在想什么,他倒是能算出个十有八九。于是就带着一丝促狭,微微放低了声音问道:“侯爷,您又看上哪位青年俊才,做您的乘龙快婿了?”
虽说声音不大,但之前莫涛搞出的那一套把戏,已经将所有人的目光全都引到了他这里,因此秦王的问话,大家全都一个字不落地听见了。一时间无论老少,连吃得满胡子满胸口都是肉渣酒渍的李振武,都发出了哄堂大笑。
莫涛在心里都要把自己骂死了,但确实又怪不得别人,只好用幽怨的眼神看了秦王一眼,磕磕巴巴地说道:“臣……臣的二女儿还待字闺中,臣……看中了正罡将军麾下的褚天度。”
李正罡听了这话,在一旁插嘴道:“大王,莫侯爷真是好眼力。此子可是我左武卫第一千夫长,可说是智勇双全,若是给他二十年,足以统领一卫人马。”
朱明广的眼中露出一丝惊讶,他知道李正罡是李家武脉掌门人,极少这样夸奖一个年轻人,由此可见这个褚天度必定有过人之处。他在心里盘算着:“这个莫涛也是可怜,努力了一辈子,就生了五个女儿。大女儿入赘了李家的世子书童吕道然,但这么久了也没什么动静;老三老四倒是也都成家生子了,但那两个姑爷家世虽不错,人却老实木讷,不太招莫涛喜欢。这个二女儿据说是国色天香,而且才学非凡。甚至不少家族世子,为了这莫家二小姐都心甘情愿上门做个赘婿。无奈莫二小姐眼界奇高,那些公子哥就算身家巨万,也是入不了她的心门。这次莫涛定是看准了人才开口,而李正罡又如此夸赞这个年轻人,我不如就做个成人之美的好事吧。”
莫涛看到朱明广陷入思考,以为是他有什么顾虑,便主动开口恳求道;“大王,老臣绝不是惦记军中大将。我向在座所有同僚保证,若是小女与褚将军之事能成,我就将自己麾下的江原亲兵交给他统率,让他安安心心给大秦的南境做个守门姑爷。”
朱明广看到两鬓已经有了白发的莫涛,此刻为了一个好姑爷都快急眼了,心中也是有些慨叹,这无论王侯将相,也逃不过为子女操碎了心。便开口答道:“莫侯,多虑了。朕答应为你去说这门亲就是。”
莫涛闻听此言,竟是扑通一下,当着众人的面给朱明广跪了下来,也如同李振武那般行了一套大礼,口中那感谢的吉祥话说的,简直让这几十位同僚都目瞪口呆。
而后就是朱明广在朝堂之上宣布赐婚了,一边是大秦镇南候家国色天香的女儿,一边是军中颇负盛名的青年将军,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珠联璧合。无论在谁看来,朱明广这次赐婚都是极为恰当的。而李正罡受王命所托,去向褚天度传达这个消息的时候,褚天度却是想也没想,给李正罡跪下磕了个头,当场拒绝了。
李正罡十分不解,那镇南候的家世,那莫二小姐的才貌,无论如何也不算亏待了他这个出身军户的小孤儿,怎么拒绝的如此干脆。而褚天度的理由也很简单——自己配不上莫家,只想在军中效命,为国尽忠,并且表示,想加入李振武的部队,重建家乡定远卫,为家人报仇雪恨。
李正罡听了这个理由,觉得确实不好勉强,就亲自带着褚天度到了京中莫家的别院。莫涛一听李正罡来了,还带着自己挑中的二姑爷,连忙做足了姿态,亲自迎出了门,拉着二人的手进了正堂。
莫涛听了李正罡讲述褚天度拒绝的理由,大笑了几声,对年轻的褚天度说:“小褚将军,你多虑了,做老夫的女婿并不是要把你关在屋子里生孩子,何必那样害怕。老夫手下有数千江原精兵,到时就交由你率领。等你们有了孩子,便是老夫这镇南候的继承人,那时你就算将这兵马和夫人全都带去定远卫,老夫也绝不说一个不字。”
话都说道这个份儿上,褚天度心里也是明白,这门亲事他是推不掉了,不然这李将军,这镇南候,甚至大王的面子往哪里搁?别说报仇了,就连自己的兵,以后还怎么当?因此他也就当场拜倒,答应随莫涛回去见莫二小姐。
美女总是爱英雄的,莫二小姐虽然看不上那些纨绔,却对这个小将军青睐有加。同样,英雄也向来难过美人关,褚天度也正是血热的年纪,对于这比传闻中更美三分的莫家小姐也是一见倾心。就这样,二人在莫涛的催促下,很快就完婚了。
莫涛确实没撒谎,婚后不久,就把自己那四千江原兵就交由二姑爷统辖了。褚天度也确实是个将才,不到半年,就让这支地方军完全蜕变成了一支精兵劲旅,丝毫不逊秦国的十卫主力。这让莫涛逢人便夸,不仅夸自己的姑爷有本事,更是在显摆自己的眼力非凡。
一年过后,莫二小姐生下了一个女婴。虽说有些遗憾,但莫涛还是大方地赏给褚天度不少田宅,并对他再三安抚勉励。
第三年,莫二小姐又有了身孕,足四个月孕期时,莫涛的夫人忽然中风而死。丧母的悲痛让这个在闺中陪伴母亲最久的二小姐突然患上了心口疼的毛病。终于,在三个月后的一个夜里,带着肚子里的孩子,一尸两命地死在了褚天度的怀中。可怜那国色天香的莫二小姐,死时面容因剧痛而极度扭曲,双眼暴睁,口唇青紫,犹如厉鬼。
自那之后,褚天度就彻底沉沦了下去,那个神采飞扬的青年将军不见了,只是三十几岁头发就白了不少,倒是很衬他那身银盔银甲。他从府中搬了出去,住进了军帐中,终日以操练阵法,指点武艺来麻痹自己心中的悲痛。除了时常到莫涛那里探望女儿外,他几乎都不出营地半步。镇南候虽然死了女儿,但对这姑爷倒还不错,军权也没收回来,年节的赏赐也是没减少分毫。莫家人见莫涛如此,就也都一如既往地认他这个姑爷,不过是聚餐吃饭的时候,没人敢去军营叫他而已。
在大半天的交谈里,王峻听完这些年发生的一切故事。就连他这个听众都能感受到褚天度讲述时那依然未减分毫的悲痛。一个从小生活在兵荒马乱的边境,少年时又经历了家破人亡的孩子,对于拥有家庭,是向往与恐慌并存的。但好不容易走出来的褚天度,命运却让他重蹈了覆辙。
“也许这就是天意。”王峻坐在关城墙头上,望着远处军营中忽明忽暗的火把,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喃喃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