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1)
整个夏天未下一场透雨,老天爷似乎在弥补欠下人间的雨水。九月中旬的时候,秋霖连绵,霏霏之雨一连下了八天七夜,陵园工程工地变成一片沼泽。但连绵的淫雨丝毫没有影响工程进度,彩画各殿宇、两座寺院、守军军营、驿馆、仆工宿舍、宁清园的亭子、阁楼及陶制品以及拆除房舍依旧热火朝天地进行着。彩画房不少地方在漏雨,原先画工们热得汗流浃背,现在穿少了衣服冷的直打哆嗦。因为见不到阳光,房子里昏莽晻暗,每隔一段距离有几盏点燃的油灯,灯光像夜空中的点点繁星,宽敞的空间烟雾弥漫,憧憧人影曚昽不清。姜淑瑶因许久见不到范骊,心里失落愁闷,晚上没睡好觉,精神萎靡,情绪低落,不住地打着呵欠,干活常常走神,有好几处地方涂错了颜色,好在都及时修改过来,没让兵士和督察们发现。自从淳于彪绑架未遂后,一气之下撤销了她干活过程中随时可以休息的特权,命韩珠、胡精严加监督,韩珠巴不得姜淑瑶被范骊夺去,忠心照办,对姜淑瑶横眉竖眼起来,姜淑瑶便跟从前一样,每天下来累的腰酸胳膊困,浑身疲惫不堪。那面的杨爽却情绪不错,边画边哼着小调,她依旧浓妆艳抹,娇媚可人。这时姜淑瑶正蹲在一尊陶兵俑前画着裤管,突然听到身后有响动,一转身,看到范骊身披蓑衣站在那里,蓑衣上的雨水滴沥着。姜淑瑶立马站起身,望着范骊,又惊又喜:“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范骊朝门口张望一下,惶恐不安的样子,上回淳于彪傲慢无礼的态度至今让他心有余悸。范骊凝望着姜淑瑶,欣喜的说:“多日不见,我……”嗫嚅着,竟有些忸怩。范骊脖子受伤后,一直呆在将军署休养,因伤势较重,养了二十多天还未彻底痊愈,为了不让姜淑瑶知道自己遭遇刺杀,特意在脖子上系了条白纱巾,外加蓑衣,将脖子上的伤痕遮严严实实。姜淑瑶喜极而泣,对范骊古怪的装束视而不见,喃喃说:“大下雨的……”范骊又朝门口望望,笑着说:“军人风雨无阻嘛。”停顿了下又说:“你要不告诉我在哪个画房,找见你比大海里捞针都难!”姜淑瑶一语双关道:“你捞的是金针银针,即使海水干枯了也不会生锈变质的!”两人叽叽咕咕说知心话的时候,那面的杨爽张望着他两,做个鬼脸,扭过头去,忽然看到较远的地方有两个陌生人,以为是督察,赶忙喊:“淑瑶姐姐!”姜淑瑶应了一声,见杨爽用手指点前面,顺着手指望去,果然看到两个陌生人正朝她们这面游荡着,赶忙转回身继续彩画。范骊以为是淳于彪来了,吓得急忙转身下蹲,扭头窥视,来人并不是淳于彪,而是工程管理部的人,才放松了神经,但他也尽量不想让这些人看到自己,依旧一动不动的蹲着。工程距完工越来越近,司马昊监督工作也抓得越来越严了,最近把施工部的几个留守人员也撵出来了,他们的主要任务是检查零碎活干得怎么样,彩画质量自然也是巡查的范围。这些天阴雨连绵,司马昊等人都龟缩在督察署,很少出来,却让施工部的人每天风雨无阻。范骊便借机来与心上人见个面,唯恐遇到淳于彪,他先在彩画区门口向守门的兵士打听淳于彪在不在,确认淳于彪不在后,才大着胆来到姜淑瑶所在的彩画房。不料进棚子时撞上了韩珠,自那回花篱墙旁韩珠朝范骊射了一箭,再加上警戒道上遇刺,范骊对他戒备心很重,本能地仔细观察他所带的武器,见手里虽没有弓箭,腰带上却插着一把弯刀,时刻提防他冷不防下手。韩珠见了范骊无事人一般,还跟往常一样,相当的客气,躬身作揖问候,并热情地寒暄了几句,知道范骊是来找姜淑瑶的,借故躲得无影无踪了。姜淑瑶瞥见陌生人返身走远了,转后身子,看到范骊仍背对她蹲着,忍不住笑了。小声说:“危险期过去啦。”范骊转身立起,笑嘻嘻地说:“咱跟他们玩躲猫猫呢!”姜淑瑶笑了笑,起身爱怜地望着范骊:“这些天你们还照常巡逻警戒吗?”范骊撒谎说:“照常。”接着又说:“咳,有几个劳工心存侥幸,以为我们雨天放松了警戒,想翻墙逃跑,照样都逃跑未遂。”边说边扫视着门口,样子十分警觉。姜淑瑶“哦”了一声,瞥见远处几个兵士游荡着,一边朝他两张望,走近他们时又立即折返,徘徊着,不时张望着,压低声说:“兵士们看我们呢,我得坐下了。”“哦,好吧。”范骊说着又瞥瞥门口,神色很不安,他现在神经有些过敏,不仅害怕遇上淳于彪,而且担心韩珠背后朝他捅刀子。守门的兵士假装专心一意站岗,偶尔张望一下范骊、姜淑瑶,神情怪怪的。姜淑瑶见范骊心神不宁,知道他害怕遇到淳于彪,叹息道:“你走吧,免得招惹是非。”范骊没言声,用深情的凝望报以真诚的感激,小声问:“淳于彪还来纠缠吗?”姜淑瑶说:“自从那回把我放出来,再没有来纠缠。”“哼,绊脚石!”“嘿嘿,这个绊脚石就要被我们挪一边去啦!”正说着,突然从门口传来洪亮的呐喊声:“开饭啦——!”几乎是同时,别的门口也嚷嚷着“开饭”,声音非常高亢洪亮,仿佛不如此吼叫,引不起画工们的注意。画工们听到呐喊,纷纷撂下工具,涌出门外。范骊说:“你吃饭吧,我走啦。”姜淑瑶恋恋不舍地望着范骊:“走吧,小心路滑。”范骊爱恋地看着姜淑瑶,点点头:“没事的。”转身便走,姜淑瑶紧跟在后。雨还在下,雨点砸着棚顶上的油布,发出嘭嘭嘭的声响,仿佛无数个小木槌在敲击大鼓,有的地方滴答滴答漏着雨水,雨水落入事先放在地上的陶盆里。那面,几只大木桶被身披蓑衣的壮汉们抬了进来,木桶冒着热气,憧憧人影向木桶围拢着。棚子外面,水汪汪的地面上,雨点砸出的水泡密密麻麻,此生彼灭。范骊说:“赶快吃饭去吧。”姜淑瑶点点头,身子却紧随其后走出棚子。范骊心疼地说:“这么大的雨,快回去吧。”说完快步离开,姜淑瑶默默地望着范骊,心头倏然涌出从未有过的失落。范骊走了一截又停下来,凝望着姜淑瑶,摇着手说:“再会。”姜淑瑶也向范骊招招手:“再会。”感觉鼻子酸酸的。
姜淑瑶返回棚子的时候,伙夫正在给画工们碗里铲热菜,画工们聚在木桶周围,依旧争先恐后地将手里的空碗伸向伙夫,依旧有的画工早已吃上了,有的画工碗里还空空荡荡。主食是黄米糕,菜是熬土豆白菜,里面有零零星星的猪油渣,上面清滑滑的汪着一层油。伙食越来越差了,以前隔几天还能吃一顿大米或白面,如今每天都是小米土豆煮饭和黄米糕,菜里也见不到一星一点的肉。姜淑瑶、杨爽都喜欢吃大米和白面,吃不惯这些,尤其是黄米糕,粘黏黏的直嚼咽不下去,又难消化。菜做得咸一顿淡一顿,而且很不干净,经常吃到泥沙和虫子。姜淑瑶出生在员外家庭,家里的饭菜不仅原料好,母亲做得也讲究,味道可口。吃这样的饭菜好比从天上掉在了地下,起初那些天看到油腻腻的煮土豆白菜有些不下口,后来也就习惯了。她虽为富家子弟,却向来口泼,吃到泥沙唾出去完事,看到虫子用筷子夹起来扔掉,接着再吃。杨爽却不然,尽管生长在一个并不殷实的手艺人家庭,却只喜欢吃顺口饭,而且吃东西挑挑拣拣,到了陵园工地后,每次吃之前先将碗里的菜翻个底朝天,看看里面有没有泥沙和虫子,吃饭时常常皱着眉,硬着头皮吃。一旦发现菜里有虫子,便再也没食欲了,以至于常常挨饿。劳工们嫌地上泥泞,大多站着吃或蹲着吃,那个戴脚镣的劳工却盘腿席地而坐,他将铁索弄成一撮,将碗放在铁索坨上,斯斯文文地用着餐。说话声,嬉笑声,夹杂着碗筷碰撞的声音,照常是另一种繁忙热闹景象。杨爽替姜淑瑶领了菜,两人从木桶里各铲了一小块黄米糕,蹲在一个角落里吃。杨爽边吃边翻挑着菜,将翻出的两片白菜老帮叶和一块发绿的土豆扔在地上,小声嘟囔:“他娘的,这是喂猪了!”姜淑瑶笑了笑,逗趣说:“委屈什么呀?回了自家再想吃这样的饭菜也没机会了!”杨爽白了姜淑瑶一眼,没言声。
直到翌日黎明的时候,雨总算停住了。天空干净的没有一丝云彩,雨水不仅洗刷了大地,连天空也清洗得一尘不染,幽蓝而清丽,宛若深不见底的湖泊,衬托的太阳特别耀眼。多日不见阳光,范骊到了外面竟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他走出将军署大门,朝教场方向走去。兵士们多日未曾练武了,早饭时,范骊看到天已放晴,便吩咐吴天义上午召集轮休的兵士们去教场练习武艺,此时肯定在练了。路过男劳工宿舍时,隐隐听到里面的叫喊声:“老天爷呀,快让我咽了这口气吧!哎哟哟!让我咽了这口气吧!!”……声音洪亮而凄厉,蓦然记起,前些时一名劳工被石碑砸烂了脚,至今卧床不起。经过另一排宿舍时,看到里面有一辆马拉车停在屋前,几个兵士正从屋里往出抬一具尸体,他一时想不起这个劳工是得了病,还是发生事故受了重伤?因惦记着兵士们,便顾不得多想,匆匆离去。
淳于彪带着满头的大汗回到将军署,韩珠马上喊来勤务兵,勤务兵倒了两盏水,一盏递给淳于彪,另一盏递给韩珠。淳于彪拿起盏一仰脑袋,几口就喝了个精光。韩珠缩着脖子,曲着脊梁骨,一脸媚笑地瞥瞥淳于彪,马上拿起铜壶给空盏里添满了水。淳于彪拭拭额上又渗出的汗珠子,呼吸有些急促,他的脸色已经不是原先的粉白,而是红里透紫,由于两道粗浓眉凑得很近,眉宇间陷出两条深深的褶痕,将两只荔枝眼拉扯成了三角状,炯炯有神的瞳仁配以充了血的眼白,仿佛一头正在撕咬猎物的雄狮,面目狰狞可怖。韩珠知道淳于彪近来情绪很糟糕,那回他放姜淑瑶回去后,病的爬都爬不起来了,还嘀嘀咕咕不住地骂着姜淑瑶,至于范骊,他已经不想再骂了,用沉默代替了刻骨恨得。此后一直情绪不佳,但韩珠很了解淳于彪的个性,就此善罢甘休的可能性极小,仍心存担忧,试探着说:“姓姜的这贱民性格刚烈的很,有股子前无古人的牛脾气了,她看上的人……”淳于彪听到这里突然咳嗽了一声,并斜了他一眼,韩珠立马知趣地闭嘴。停了片刻,忽然笑嘻嘻地望着淳于彪,声音柔绵绵的说:“没想到您拷打犯人的功夫也很过硬,连孩儿我都看着过瘾,过瘾!”淳于彪瞥了瞥韩珠,紧蹙的双眉舒展了一下,又马上蹙在一起,拿起盏抿了一口水,仍沉默不语。先前淳于彪是带着满肚子的恶气拷打逃犯的,这个劳工昨夜利用大雨作掩护,企图翻墙逃跑,被巡逻的兵士抓住,送去刑牢部关了禁闭。谁知此人狡猾得很,半夜时分谎称肚子痛,先躺在地上呻吟着直打滚,后来说要拉大便,看守兵士们以为他真的闹肚子了,尾随监视着让他上厕所,此后每隔一会就上一次厕所,一连上了八次次,第九次时兵士们放松了警惕,没尾随他,此人便乘机逃跑了。值班的兵士们起先在刑牢部内四处寻找,不见踪影,便报告了淳于彪,淳于彪深知责任重大,连夜召集一千余名兵士秘密捉拿,直到凌晨时分才将其抓获,幸亏是夜晚,督察署的人才一无所知。这段时间淳于彪本来心情不好,发生这样的事使他雷霆之怒大发,他打破惯例,亲自动手拷打这个劳工,拷打时又不由得把逃犯当作了范骊,怒火满腔,抽打得特别凶狠,以此化解心头之恨。韩珠觉得刚才的话淳于彪听得舒服,便接着投其所好,眉飞色舞地说:“哈哈,那家伙真是瘦骨嶙峋,肋骨一条一条的看得真切,肉薄的跟葱皮子似的,一鞭子下去骨头都白花花地露了出来,真是……”韩珠还想说下去,淳于彪摆摆手:“不要再说了,你去练兵场一趟,看看兵士们练得怎么样了。范骊那面的人练武很上劲,我们也不能落伍呀。”韩珠点点头,“哎”了一声,知趣地出去了。
韩珠临出大门有意绕经淳于姣的闺房,透过月门看见屋门开着一条缝,知道淳于姣在里面,想进又不敢进,站在那里痴痴地窥望,一缕脂粉的馥郁飘入鼻管,立刻感觉浑身麻酥酥的,竟把淳于彪刚才托付的事忘干净了,也把裆部时不时隐隐作痛忘干净了。忽然门板大开,满身洁白的淳于姣从里面出来,步态非常轻盈,腰肢非常柔软,宛若一朵白云被风吹动着飘了出来,向月门飘来。韩珠望着柔美的白影,脑子倏忽变成了空壳,身体也不知哪儿去了,能感觉到的只剩下一动不动的眼珠子和眼前的好景象。只见淳于姣经过他的面前时,睨视了他一下,身体一闪而过,浓浓的脂粉香气扑面而至。韩珠一激灵,仿佛睡梦中被人推了一把忽然醒了,本能地跟在淳于姣身后。“姣儿!”韩珠对着皎白的身影叫了一声,声音很低很小,好像自言自语。淳于姣扭回头,表情似笑非笑,眯着眼看了看韩珠,朝院子的侧门走去,长长的剑鞘随着身体在晃动着。韩珠忍不住又开口道:“姣儿,咱爹命我去教场监督练兵呢,你也去吧,向兵士们亮亮你的武艺。”淳于姣看看韩珠,突然咯咯笑了几声,身子闪进了小门,朝马厩走去。韩珠立在门口,眼直勾勾地盯着前面水蛇一般扭动的腰肢,满怀期望地等待着。
淳于姣出了将军署,催马朝安仙殿方向走去,这是去教场的必经之路,韩珠心里一阵狂喜:哦哦,姣儿听我话了,姣儿她终于对我有好感啦!一路尾随。过了净水弯的木桥,前面是个岔路口,向左走就是淳于彪的教场,淳于姣却顺着新建的军马草料场围墙,朝花篱墙方向走去,韩珠一怔:“姣儿……你……”正要跟上去,忽然想起淳于彪的吩咐,只好眼巴巴看着淳于姣与自己分道扬镳。
将军署大堂内,淳于彪凝神静气地盯着门外,似在思索着什么,片刻,突然恶狠狠道:“哼,言而无信的小人,我让你春风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