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1 / 1)
杨爽手握着香囊穿针引线,心却想着姜淑瑶,想她多么好运,竟让两位大将军都喜欢上了,今后必是贵妇人,体面、荣耀、荣华富贵、高人一等,真是东海般的福分。针扎下去,线穿出来,多彩的图案一点一点在扩大,针节却渐渐变大,且歪歪扭扭、不匀称起来,突然指头尖钻心般疼了一下,疼得眼里涌出泪来,扬起手指,看到一个小红点,小红点在慢慢变大,变成一颗晶莹鲜红的大血珠子,好像刚落花蒂的樱桃。她勃然恼怒,将香囊狠狠扔在板铺上,针被彩线带动划出一道银白的弧线。姜淑瑶走了好大一阵了,走的时候带着箫,她知道又跟那个年轻的范大将军幽会去了,尽管那个姓淳于的老将军也在拼命追求,但从姜淑瑶的表现来看,老将军纯属一厢情愿,姜淑瑶中意的是年轻有为的范骊。一个画工,竟然有两位将军同时喜欢,她到底有多大的魅力呢?除了会吹箫,还有哪些地方超过自己呢?身子歪在行李上,脑子想得乱七八糟,越想越烦恼,越感到孤独、落寞、无聊,索性下了板铺,推门出屋,信步朝宿舍区入口处走去。此时,残留的日光已被强大的暮光吞噬干净,视野曚昽,大多屋子窗户亮起了灯光,屋前的通道里女劳工们来去匆匆,忙着各自的事情,也有的坐在门槛上闲聊。出口外的甬道上,那个站岗的兵士在踅来踅去,挂在腰间的弯刀晃晃悠悠。她很想出去遛遛,散散心解解闷,却又深知不让随便出去,心想:姜淑瑶依仗范将军的权势,能肆无忌惮随便出入,别人一次也不允许出去,这也太不公平了!人一旦情绪不佳,往往容易冲动,一冲动自尊心就会变弱,胆子会变大,杨爽强装笑容迎上前去,兵士见杨爽过来立马停住脚,盯着她,很警觉的样子。兵士的面孔模糊不清,杨爽继续朝前蹭了几步,身体几乎贴在兵士的前胸上,兵士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杨爽隐约看到兵士面容清秀,且慈眉善目,胆怯的心理一扫而光,神态立马变得从容大方起来,搭讪道:“兵兄弟站岗挺累的,到俺们宿舍里歇一歇,喝点水。”兵士摇摇头说:“多谢,我不累,也不渴。”杨爽见兵士比较和蔼,胆子又大了些,问:“俺想去外面散散心,可以吗?”不料兵士厉声说:“不可以!”杨爽嬉皮笑脸的说:“没事,俺又不往远走,去去就回。”兵士没吭声,却朝宿舍前的通道望了望。杨爽以为兵士默许了她的请求,说:“哦,您同意啦。”撒腿便走,兵士却猛然一声大喝:“站住!”直奔前来,横在杨爽面前,手抓着弯刀刀柄,夜幕中,两束目光贼亮瘆人。杨爽吓得后退了几步,接着嗤地笑了,说:“不让出去就不出去嘛,发这么大的火呀。”兵士语气依旧严厉冰冷:“回去!”杨爽撅起了嘴,嘟哝一句:“回去就回去!”转身返回。回到宿舍,也懒得再绣香囊,身子一歪轱辘在板铺上,心里沮丧透了。过了一会,姜淑瑶推门进来,瞥瞥杨爽,将箫端端正正放在板铺边上,笑盈盈的说:“哟,绣香囊绣累啦?”杨爽盯着裸露着木椽和芦苇杆的顶棚,嘴撅的像个葫芦把,沉默了片刻,气哼哼地说:“绣什么呀?……有的人像在自家一样随便进出没人过问,有的人求爷爷央奶奶的,却还被凶神恶煞训斥一顿,一样的人两样看待,哼!”翻转身子,将脊背对着姜淑瑶。姜淑瑶抿嘴一笑,拎了脸盆打水去了,杨爽听着姜淑瑶出去,翻转身子成原先的姿势,喃喃道:“真他娘的憋屈!”不一会姜淑瑶端着水回来了,她脱了外衣,卸下头饰,伸手掬起清粼粼的水扬在脸上,说:“咱姐妹一场,得跟你说些实心话了,吕少谷是个痴情男儿,这样的人很难得,你可要好好珍惜,万万不能心猿意马、见异思迁啊!”杨爽紧绷的脸突然松弛,“霍”地坐了起来,望着姜淑瑶春风荡漾的面孔,笑嘻嘻的问:“你说少谷他还想俺吗?”姜淑瑶斜了杨爽一眼:“废话,怕是想你想得天天晚上失眠呢!”杨爽哭丧着脸说:“唉,咫尺天涯,有什么用呢?”声音很低,像喃喃自语,开始脱衣展被睡觉。姜淑瑶说:“他能做到海枯石烂心不变的,耐心等待吧。”杨爽钻进被窝里,面皮朝下趴着,扬起脑门,贼一般的眼神盯着姜淑瑶红润光亮的面孔,问:“你们在一起说了些什么?你们拥抱接吻了吧?”姜淑瑶抿嘴微笑道:“瞎说什么呀?人家事务忙的很,只跟我打了个招呼、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忙忙的走了。”杨爽脸一拉,撇撇嘴说:“哼,谁信呢!”翻转身子,掀起被子蒙住耳朵,用命令的口吻说:“小声点,我要睡觉,做个好梦!”姜淑瑶懒得搭理,自顾洗漱。
太阳西斜的时候,敻阔的穹苍出现了深灰色的云团,云朵涌聚着,飘移着,太阳一会儿被吞没,一会儿又从云罅钻出来。气温依然很高,地面的热浪随着淅淅微风四处涌荡。范骊、吴天义、东方赤谷骑着高头大马,正沿着警戒道一路西行,他们正在突击巡检花篱墙。昨天督察署的人巡查花篱墙时,发现役城一带有一处横木松动快要脱落,司马昊大惊小怪的不得了,命范骊当即进行了修缮,并责令他将所有的篱墙仔细检查一番,而且必须三天以内检查完毕,到时他要查验,范骊不敢怠慢,亲自带人不分昼夜巡查。三人头戴凉草帽,胸前各吊一只盛水的丝瓜壳,个个袒胸裸臂,脸上汗光烁烁。范骊腰挂青铜“烈焰”剑,吴天义腰挂弯刀,东方校尉拿着一支长柄矛;吴天义的马鞍前吊着矢箙,里面装着红色的竹签。东方校尉一边走一边用矛刃挑起繁茂的枝叶查看立木与横杆的榫头、榫眼部位,并在立木和横杆上敲敲打打。木头上的桐油已风化斑驳,却丝毫没有腐朽,仍坚固如初。行至生活服务区拆除工地附近时,发现了一处有人翻墙逃跑的痕迹。吴天义指着被拽断的藤蔓和散落在地上已经发蔫的叶子、花朵,得意地说:“这就是那个贱民给弄的。”范骊望着被摧残的藤花,吩咐东方赤谷:“再仔细查看查看,有没有弄坏木头。”东方校尉便用长矛撩开藤蔓,三人仔细观看起来,吴天义跳下马,登在墙体下方的横杆上,用弯刀背敲击上面的木头,并未发现损毁的地方。昨晚有个劳工逃跑时,吴天义正在领班巡逻,那人翻墙时弄得声音很大,可能够不着上面的横杆,想抓着藤蔓向上攀登,结果藤蔓断了,人掉在地上;亦或嫌藤和花碍手碍脚胡乱撕扯发出声响,总而言之声音传到了附近吴天义和随行兵士的耳朵里,被他们蜂拥而上逮住了。不知为什么,最近一个多月逃跑事件明显增多,先后有三人夜晚逃跑,都被巡逻的兵士抓了回来,兵士们按照范骊事先的吩咐,当场将逃犯狠揍一顿再偷偷送回宿舍,以避免督察署的人知道。范骊因此非常害怕,也非常着急,严整军纪,责罚责任人。自来皇帝陵工程工地警备部队任职,督察署总管司马昊对他的评价一向比淳于彪好,他要将这个荣誉一直保持下去,因此夜晚在警戒道查岗愈加严谨,这回突击检查篱墙也不例外,更无暇与姜淑瑶幽会了,只是回到将军署后心里想想而已。这时,乌云笼罩了大半个天空,酷似撑开了沾满污垢的破棉絮,阳光从云罅射出来,仿佛粗细不一的金柱穿云而出直插地面。忽然,飕飕地刮起风来了,接着稀稀疏疏的雨点落下来,阳光里白光粼粼,宛若扬撒碎银子一般。雨滴很大,噼里啪啦砸得干燥暴热的尘土白雾滚滚,将洇湿了的路面砸出豌豆般密密麻麻的小坑。三人正欲享受雨滴的凉爽,却只片刻的功夫,云走了,雨停了,太阳完全暴露出来,热辣辣的光芒射下来,将阵雨带来的凉意赶得无影无踪了。路上,不时碰到来来往往骑马的兵士,他们也一律头戴凉草帽,腰挂弯刀,背着弓箭,脖子上挂一只丝瓜壳,走得悠悠闲闲,懒懒散散,马蹄踏在路面上,仅有树叶那么厚的湿土悄无声息地破碎了,蹄子周围依旧尘雾滚滚。见到范骊他们,照例彬彬有礼地打招呼,范骊免不了郑重其事地叮嘱一番。
老天爷同样没有给宁清园工地额外的赏赐,雨滴刚刚把地皮打湿,便云散雨停了,热毒的阳光又倾泻在劳工们汗涔涔的脸上身上。腰挂弯刀、手拎皮鞭的兵士们朝干活的劳工吼叫几句,便纷纷钻到了屋檐下、树荫里、假山后的荫凉处,不一会,他们又从荫凉里跑出来,威风凛凛地在干活的劳工们周围游荡一会,再躲进荫凉里……反复如此,仿佛两千多年后的人们在演练防飞机扔炸弹。宁清园是专供始皇帝归西后灵魂的休闲游乐场所,亭、台、楼、阁、假山、花坛等主体工程已经完工,劳工们只干些铺瓦、砌墙、砌台阶、按装门窗、做家具、墁甬道、种花栽树立碑等零碎活,有的亭台楼阁正在彩画,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桐油味。淳于彪牵着枣红马信步来到功德楼前,他头戴凉草帽,胸前摇摇摆摆挂着一只丝瓜壳,腰间吊着一把短剑,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洇得湿漉漉一片。以往宁清园是他巡查的重点区域,自从认识了姜淑瑶,重点区域变成了彩画房,他无心再去别的地方巡查了,打算走马观花看看此楼彩画的进度就直奔彩画区。自从命韩珠派人送去高档的新被褥还未见她的芳容呢,他要看看对她能否有所感化。高高的木架上,画工们有的往椽、檩、柱子上涂颜料、刷桐油,有的在彩画横板和椽头,原先边干边叽叽咕咕说笑着,见淳于彪过来,都立刻抿住了嘴皮子。乘凉的兵士们发现了淳于彪的身影,都慌里慌张地跑出来,规规矩矩监督劳工们干活了,一边走动一边对劳工们指手画脚说着什么,样子十分的尽职尽责。淳于彪站在木架下仰望吕少谷在椽头断面画“龙眼”,吕少谷的头发像茅草窝,胡子长得快遮住了嘴巴,面容很憔悴,比初来时消瘦多了,因干活的姿势弓腰屈膝,看上去俨然一个老头。他鬓角挂着白色的汗泽,捉画笔的手微微颤抖,不时轻轻地咳嗽一声两声。他画完椽头龙眼上的黑瞳仁,往瓷碟里加了些墨汁,不由地朝下看了看淳于彪,向前挪了挪身子,掭了掭画笔,斜着脑袋开始在另一根椽头上画龙眼。笔头刚接触椽头,吕少谷突然仰起脑袋,张开嘴巴,猛地打了个喷嚏,一股墨汁立马从碟里漾出来,落在架板上瞬间变成黑色碎花四处飞溅,一滴墨汁跳在淳于彪油光光的脑门上,立马绽放成黑色花朵。淳于彪急忙后退几步,一团火气直冲头顶:“哎哎哎,你要干什么?干什么!”这位将军本来语音浑厚洪亮,因带了情绪,如凶猛的野兽在咆哮,加上过于突然,惊得画工们一齐停下活,惶遽地朝架子下张望,他们看到一张熟悉的、比以往更加狰狞恐怖的面孔。吕少谷身子抖索了一下,墨汁跟着又漾出一股,见淳于彪正盯着自己在睚眦,眼珠很大,皎洁的眼白衬得瞳仁亮如黑色桐油,目光攮子一般锐利,这才确信呵斥声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缩短了脖子,慌忙用笔头从板子上往碟里沾墨汁。本是挽回损失的善举,却引来淳于彪更凶的责骂:“不要往回沾了,你看不见板子上脏污污的?眼瞎了?真是个没用的东西!”四围监工的兵士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蹭了过来,见他们的将军是在训斥劳工,又赶忙散去了。吕少谷憔悴的面皮红扑扑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不吭地接着画龙眼的瞳仁,手却哆嗦的怎么也画不圆,瞳仁越描越大……淳于彪又要发作时,副将韩珠骑马急匆匆赶来,立在淳于彪面前,毕恭毕敬作揖道:“禀报淳于将军,督察署的人要来宁清园了!”韩珠在将军署或无外人在场时才喊淳于彪为爹,对外仍称呼将军。淳于彪一听,皱了下眉,说:“知道啦。”慢腾腾跨上马背,吩咐韩珠:“你去揽月亭那一带执料着,把消息传达下去,让兵士们注意些军容风纪,更不能在荫凉里呆着!”催马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韩珠马上照淳于彪的吩咐赶往揽月亭,一边走一边扯开嗓门叫喊:“喂——你们都听着,督察署的人就要来了,干活都给我老实点!”“你们都听着,督察署的人就要来了,都给我老老实实的干活!”……葫芦状的大脑门频频转动着,细眯眼四处扫视着,因声嘶力竭的吼叫,原本虾酱色的面部胀成了紫黑色。劳工们听到吼声干得越发卖力,躲在荫凉里的兵士都赶忙跑了出来,韩珠又朝兵士们吼叫起来:“督察署的人快要来了,都注意军容风纪,更不能在荫凉里乘凉!”……一路匆忙,一路嘶喊。兵士们也很听话,抻衣裤的抻衣裤,系纽扣的系纽扣,站着的挺胸昂首腰杆谡谡,梭巡的步伐矫健、精神抖擞,纯粹换了一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