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安葬了始皇帝,工地恢复到原先按部就班的状态。下工后,姜淑瑶和杨爽回到宿舍去,姜淑瑶发现房门换了一把新锁,窗台上有一只新钥匙,两人很纳闷。杨爽掏出钥匙开门锁,却怎么也打不开,姜淑瑶恍然大悟,赶忙用窗台上的钥匙开锁,锁子很利索地开了。推门进屋,两人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板铺上原先破旧的被褥不见了,上面放着一垛崭新的被褥,被褥叠得方方正正,捆着的绳索还未解开,屋里弥漫着一股新棉新布的原味。两人盯着神秘出现之物,惊异了片刻,恍然醒悟,姜淑瑶断定是范骊的一片苦心,欣喜而且感动,解绳索的手竟抖抖索索。杨爽一时弄不明白是范骊送来的还是淳于彪送来的,分明看到是两套被褥,也顾不得推测是谁所为,摩挲着柔滑软绵的面料,嘴巴啧啧了几下,阴阳怪调的说:“这回可是真的让俺沾光了,不像在彩画房里被人当猴耍!”姜淑瑶当即脸色一沉,说:“你有完没完?”杨爽笑了笑,没理会姜淑瑶。那回韩珠给姜淑瑶劳动中途可以歇息的特权,姜淑瑶的反应很平淡,也很冷静,她并没有照韩珠说的肆无忌惮地享受特权,确实乏困了,才偶尔停下来歇一会,只是歇息的时候心里很坦然,不用担心兵士们的呵斥责罚。杨爽把姜淑瑶说的“咱两”信以为真,也不避讳兵士们注意没注意她,只要感觉乏困了,便撂下画笔伸懒腰、打呵欠、倚在陶俑上明目张胆地歇开了,自然要被兵士们发现,兵士气势汹汹的奔了过来,抖搂着手里的鞭子,张牙舞爪吼叫开了:“大胆!你有什么来头?竟敢明目张胆地偷懒,想尝尝皮鞭的滋味了是不?”唬的杨爽赶忙拿起笔继续干活。嚷嚷声不但惊动了屋里的其余兵士,也让外面的韩珠听到了,他眯缝着细眯眼,用鄙视的眼神盯着杨爽,冷笑着说:“认不清自己几斤几两,能跟人家比吗?要不是看在你初犯的份上,非拉出去皮鞭伺候,能抽得你皮开肉绽!下不为例,听见了吗?!”话音很低,却非常严厉,恶狠狠的,每一个字好像冰冷的皮鞭抽在她的心上,杨爽听得毛骨悚然,心头寒风凛冽,缩着脖子,一边彩画一边频频点头应诺。姜淑瑶见杨爽被骂了个狗血喷头,样子可怜巴巴的,有心过去劝说韩珠几句,最终没好意思过去。姜淑瑶觉得理亏,事后给杨爽赔情道歉了一番,杨爽委屈的怒火也就熄灭了,原谅了她。
杨爽麻利地铺好棉褥和单子,往被子上一倚,兴高采烈的说:“哈哈,真舒服,还是新的好啊!”说完,立刻想到了追求姜淑瑶的范骊,兴奋了瞬间被妒意取代了,长叹一声,沉默起来。姜淑瑶整理被褥的时候,努力使内心的感激与喜悦不外露,她观察着面料,并有意用手反复摩挲,感觉布料颜色清亮纯正,质地细密柔软,填充物暄乎乎的,明显是上等棉花,猜想这被褥根本不是给劳工们用的,至少是校尉以上身份的人享用的,因为她们劳工的被褥单薄僵硬、布料粗糙,差别太大了。心里感叹:能遇上范兄这样的知己,真是我姜淑瑶一生中的最大幸运啊!见杨爽情绪低落,知道又心生妒意,郑重地说:“守口如瓶啊,不敢泄露出去,咱得有点良心,听见了吗?”片刻,杨爽才拖声拉调地说:“听——见——啦——”
预料不到的事接踵而至,刚过了两天,姜淑瑶和杨爽收工回来,两人走到宿舍入口处,范骊麾下站岗的兵士笑嘻嘻地看着姜淑瑶,小声说:“给你们换了把门锁,钥匙就在窗台上。”姜淑瑶一怔:“怎么?又换了门锁?”兵士不知道她们的门锁已经换过一回了,听得懵懵懂懂,说:“吴副将派人给你们送来新被褥了。”姜淑瑶恍然明白上一次的被褥是淳于彪送来的,内心翻江倒海:惊讶、厌烦、不安、隐隐的欣喜……感受五味杂陈。到了宿舍门前,发现窗台上果然有两只串在一起的新钥匙,两人进屋,看到她们的铺盖上果然各有一垛崭新的被褥,而且做工布料跟第一次送来的被褥毫无差别。姜淑瑶望着崭新的被褥,突然隐隐有种羞惭内疚的感觉,脸轰地腾起一团热浪,迅速将昨晚刚用过的被褥折叠起来,用绳子捆好,扔在墙角,将范骊送来的被褥展在板铺上。杨爽也明白了一切,妒意大增,当即抓起被褥抛在地上,并将姜淑瑶冷嘲热讽了一番,末了似乎又后悔了,拎起被褥,拍打着上面沾的尘土,说:“不要白不要,回家的时候带上,让家人也享用享用贵族的物品。你那套也归我啦,做了将军夫人肯定享用比这还要好的被褥呢。”将被褥郑重其事放在板铺一角。姜淑瑶完全理解杨爽的心理反应,任由她恶语中伤也不急不恼,更不计较。杨爽毕竟心地憨厚,也是一时间心里不爽,过后又淑瑶姐淑瑶姐的叫个不停,热乎劲跟从前一模一样了。
这天晚饭一过,姜淑瑶照常来到宁清园西南角揽月亭旁的围墙外。始皇帝安葬结束了,她知道范骊轻松了些,估计有暇出来了,之前一连等了五个傍晚,范骊始终没有到来。她是善解人意的人,她想他是领兵的将军,肩负朝廷的重托,身不由己,她非常理解他的难处。这里是一片空地,里面有三棵原始松树,树的周围堆放着工程剩下的木料、方砖、瓦片、石蹾等建筑材料,非常杂乱。路程远些,却比原先的地点僻静多了。她有意挑选地形最低洼处,选了一截稳当的粗原木坐下,心中毫无底数地等着范骊,无聊之中不觉吹起了名叫《春光浩荡百鸟醉》的曲子,但刚一开始就停了下来,她又想到夜晚万籁俱静,声音一定显得很大,也传得很远,很容易被淳于彪和督察署的人听到,淳于彪听到顶多是骚扰嫉恨,而一旦让督察们发现就事大了。于是将箫收起,一面静听四周的动静,一面回忆着范骊的音容笑貌,回忆着两人曾经在一起的愉悦时刻。这时隐隐听到有脚步声响,紧接着范骊的身影便跃入眼帘。范骊轻声问:“什么曲子呀?这么好听!”姜淑瑶望着范骊走近的身影,激动的声音有些颤抖:“我刚吹了一句你就听见了,你的耳朵真灵呀!”范骊伸出食指竖在嘴巴前,“嘘”了一声,将马拴在树干上,踮着脚疾步近前,伸前嘴巴在姜淑瑶额头轻轻吻了一下,然后贴在她的耳朵上,油嘴滑舌轻声道:“不光耳朵灵,眼还尖着呢。”姜淑瑶笑望着范骊,小声说:“咱两好像做贼了。”范骊说:“唉,律令很严,而且我不想让司马总管等人说三道四,没办法。”凝望着姜淑瑶朦胧的面孔上闪烁的眸子,扑通一下跪在地上,猛地抱住姜淑瑶,脸紧紧贴住她的额头,姜淑瑶没有动,默默将双臂向后揽去,两手轻轻摩挲着范骊宽阔结实的后背。此刻,世界一下子变得空洞而又静谧,两人的心率轰鸣如雷,呼吸却细如游丝。范骊烈火般的眼神望着一双乌亮的眼睛,突然冲动起来,伸手就要解姜淑瑶的衣扣,姜淑瑶本能地一“激灵”,急忙用手阻挡,“别这样,你别这样!”惊叫着,用力从范骊怀里挣脱出来,一连后退了几步,箫掉落地上,惶恐地盯着范骊,准备随时逃之夭夭。范骊立马冷静下来,感到很尴尬,笑着说:“不好意思,恕我一时冲动!”姜淑瑶乎似觉得自己的激烈反应,有伤范骊的自尊,“噗嗤”一声笑了,声音呢喃轻柔如母亲怀中幼儿的呓语。捡起箫,重新坐回到木头上,转移话题问:“假如咱两被督察们发现了,你怎么办?”范骊也坐上去,紧挨着姜淑瑶,耳语道:“这里僻静的很,他们不会来的。”姜淑瑶已完全放松了身心,身子一歪,头枕在范骊的肩膀上,凝望着黑乎乎高耸的花篱墙。“篱墙白天好看,晚上却很阴森吓人的。”姜淑瑶说着往紧靠了靠范骊,范骊捉住姜淑瑶空着的那只手,说:“这墙作用太大了,没有它,把我们累死也看不住劳工。”姜淑瑶忽然目光忧忧的,问:“那些男劳工中途能回家探亲吗?”范骊说:“不容许的,从开工到现在三十多年了,他们没回过一次家,只有来的人,没有回的人,直到主体工程完工,最近才统一送返回去一批。”姜淑瑶惊讶道:“我来这么短的时间都想家的不能,他们……没人逃跑吗?”范骊瞥瞥篱墙:“有,为数还不少,但那么高的墙……还有兵士昼夜巡逻,想翻越篱墙,除非长了翅膀。”姜淑瑶哦了一声,沉默起来。“我身为警备部队的将军,得尽好自己的职责呢,况且我还年轻,绝不能因发生逃跑事件影响了前程。”事实确实如此,范骊在履行职责方面是极其认真的,自承担警戒篱墙任务至今,还没有一人逃走呢,因此深得司马昊的好感和信任。范骊见姜淑瑶沉默不语,忽然笑问:“被褥舒服吗?”姜淑瑶说:“哈哈,刚才想得好好的,见了你首先要谢谢你给我们送被褥,真正见了面倒忘干净了。”对于淳于彪的追求,姜淑瑶在范骊面前一直避而未谈,这回送被褥就更不想让他知道了。范骊说:“不用客气,别的忙帮不上,只能办点鸡毛蒜皮的事。”停顿了下又说:“我知道你干一天活很累的,晚上尽量休息好。”姜淑瑶仍不想说出韩珠的许诺,仍撒谎道:“不费劲,就是干活时间太长,中途不让休息,腰酸背困的。”“那些做体力活的人,他们有多累,你都无法想象。”范骊望着姜淑瑶,说话的神情语气很神秘。姜淑瑶瞪大眼睛望着范骊:“他们的劳动时间也和我们一样长吗?”范骊点点头。姜淑瑶哦了一声:“那不累垮身体吗?”范骊说:“那是自然的了,送往役城的大部分是累病不治的人。”姜淑瑶没言声,默默遥望着黑乎乎的墙体,心想:自己如果是个男的,一定也被圈在这高高的篱墙内,背井离乡几十年,说不定还命丧不归……繁星闪烁,夜幕深沉,安静极了,除了昆虫稀疏的吟唱声,偶尔传来几声青蛙的鸣叫,四周阒无人声。范骊凝视着姜淑瑶明亮的眸子,得意的说:“这地方不错吧?”姜淑瑶点点头抿嘴一笑,说:“这就叫良辰美境。”范骊说:“说得是,这里僻静不说,每到太阳落山,督察署的人一般就不出来了,不用担心他们找茬。”姜淑瑶笑而不语,爱怜地望着范骊模糊的面孔,听着铿锵有力的心的搏动声,沉浸在无比的幸福之中。
督察署的人每天四处游荡,威风凛凛,吹毛求疵,范骊心里既厌恶又畏惧,平时能躲则躲,尽量不想遇到他们。他常常想,尽管给司马昊送了厚礼,感觉对自己宽容多了,但那些督察还得提防着点为好,官场上关系错综复杂,虽为小小的督察,哪个人朝中有什么后台,谁也无从知晓,尤其自从那回送礼物分配不公败露后,督察们已对自己心怀怨恨,让对自己心怀怨恨的人抓住小辫子,岂不是隐患?有心专门给四个督察补行贿赂,又怕司马昊知道了,事情更糟。快乐的时光过得真快,不觉四围灯光渐稀,范骊考虑姜淑瑶明天还要早早上工,便主动提出告别。姜淑瑶返回时,范骊在岔路口目送她,直到消失在女工宿舍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