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番外:村头戏(戏曲篇)(1 / 1)
注:部分心理活动与《老病》相关。
俗话说“人生如戏,戏如人生”,按这道理推论,我不懂戏,也不懂人生。
锣鼓二胡,扯出一片咚裆咚锵。没挨“咚”多久,出了个笑话。幕布一侧如姑娘遮脸,悄悄抬头见俊公子;另一侧如奸贼跑路,砰得一下溜没身影。舞台粉墨登场,我大呼不过瘾,没见到多少新鲜玩意儿。台上摆了一张长桌,两把椅子搁两旁,皆盖了一层喜气的红布,唯一显眼的是舞台正中心旧屏幕上的“明光大正”,正是那乾清宫上的牌匾。
京剧伴奏乐器分打击乐器与管弦乐器。打击乐器有板、单皮鼓、大锣、铙、钹等,称为“武场”。管弦乐器有京胡、京二胡、月琴、三弦,称为“文场”。可是罗佑哪懂这些?冷气把一切美妙的音乐冻结为僵硬的音符,他只能听取咚裆咚锵的噪音似乎在隐隐律动。锣鼓的呐喊也把剧角的唱腔给掩盖,将十分寒冷减弱为九分大抵是唯一的功效。
一个白袍长须男子走出来,白色官服下的衣摆装饰有海浪鱼鳞蓝纹,大概取自河清海宴之意。仪态周正端庄,动作大开大合,腿脚能收能放,酷似练笔书法。此人一看就是清官,准是没错。另一边走来一个头戴乌纱帽的官员,身着绿底金花长袍;都也在呜呜泱泱的唱。盯看了许久没懂,心里憋了一堆疑问,欲寻母亲把疑解,诸如为啥没有脸谱?这是哪里戏种?生旦净丑出来了几个?演的是个什么故事?
我贴着母亲的耳朵问,问了几遍,又不顾影响,大声开叫,母亲依旧没听清,她也自顾自的说起话来。锣鼓声实在响亮,两人放开声音,对方的话也大致只能听一半,对话的另一半基本上是听取“啥”声一片。正在我和母亲对话中,两位官员退了场。紧接着上场的,应该是位旦角,唱词清脆婉转,连我都能偶尔听懂两句。
“声音太大,词听不太清,但是能看懂个差不多——”,我问母亲是否能听懂懂词,她回答道,脸带笑意,“将军反叛,正受审呢,——旦角功夫了得,妆容模样也标致——你看着吧,一会儿就发配边疆。”这实在是出乎我的预料,我自讨没趣,只好盯向观众。
今天倒寒得反常,浓光也似大雪,冷得铺天盖地。听曲儿却不算少,观众离戏台三米,拱卫在戏台旁挑着眼看。母亲说,但凡今天温度高一点,水不上冰,人数要多个三倍左右。
听戏的观众中,老人最多,服装清一色的灰黑,短白发,老红帽。连耄耋老人也坐上电动轮椅,到现场来听,极具城市气息的电动轮椅大抵是儿女方便老人出行所买,腿上被,头上帽,眼上老花镜;所到之处,人们纷纷避开。站着的老人,像块老木头,半天挪一步。有几个坐台阶上的,手蜷挤在身前,裹老棉裤的腿一颤一颤,似要彰显自己活着的存在,眼光却直抛向戏台。
村里很少有老人不喜欢听戏的,人在农村,即使到了退休的年纪,也不会不劳动。耕个菜地,出个摊铺,翻个手套,挣点小钱补贴家用,甚至攒好万把块钱,再哺育不肖子孙最后一口血汗。乃至再老上2年,半只脚踏进坟墓,也不会不劳动。除非劳疾成残、老病恶化,彻底失去劳动能力,这是任何人不愿看到的结局,却也是农村老人最多的结局——老人们自己的说词是所谓“闲不住”,可是我不太相信。我分明也看到有子女赡养得好的老人整日喝茶闲玩;许多老人没有退休金可能是一方面,子女生活压力大自然可能是另一方面。人的衰老就是一步步地剥离社会性,从生产到脱产,从服务他人到依赖别人,从创造价值到消耗价值。仅一个月前还在自食其力。当时尽管也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但最起码还算活得有尊严。彻底失去劳动能力之后,那些家庭穷困、无法支付生活费的人,便会生活在他人毫无掩饰的刻薄言语之中;他们身为父亲、母亲、兄弟姐妹的生命意义逐渐失去,纯粹变成那些为生活而苦苦挣扎的消极分子,他们也因病魔缠身而遭人厌恶,最后也成了社会上健康人痛苦的来源,因为赡养病人像是对他们人格的侮辱,说穿了是对无法享受的金钱的侮辱。我也见到过,正是在那里,在那最后的时刻,在那些最远只能看到明天的人身上,笼罩在全世界穷人生命中的极大悲剧总是在不知名的角落上演出。那一双双即将沉沦的眼睛里透出的是那一丝对谅解的渴求,以及对那份失落于空虚之中的慰藉不顾一切的寻求。同样,他们的身体也将消失于笼罩在宇宙四周的那种无穷无尽的谜团之中。一切无法产生价值的穷困声音,早已经隐入尘烟,谁又知晓?谁又在意?也许真是应该少花些时间自吹自擂,而应该多花些钱用于改善对社会有用的事业了。
村里很少有老人不喜欢听戏的。罗父也在罗母的影响下爱上了听戏。在那个手机电脑尚未普及的年代,一家子围着电视抢台看。饭点必换新闻联播,要说饭点以外,父亲体育观球赛,儿子少儿看特摄,母亲戏曲听唱腔。罗父平时打牌下棋,电视机基本上是由母亲把关,孩子要看自然优先让孩子看,孩子离家去上学,轮到夫妻俩,他自是抢不过罗母,也只好跟听会儿戏,初感泛味,渐渐地也被故事吸引,识了演员唱词和仪态的十年功夫,竟也觉出了趣味。戏曲算是老一辈人的专属兴趣,好似游戏之于少年,化妆之于少女,如果不是掏出戏曲在他们眼前,你很难想象这些老古董也能像孩子一样翘首以待。
毕竟是在年时,村里尚有不少年轻的面孔,掺在“老树”中,个个如鸡群之鹤。花季的少女把长发染为淡金色,披着雪白大衣,一直举着手机录像,不时和身旁同样举着手机的青年接头交耳;录像的人可真是不少,不是些少男少女,就是些壮年男女,大抵都是返乡的人罢,他们都在看戏,同我一样不明白。没等到旦角出场,金发少女就拉着青年的手离开了现场。应该说倒也不是他们的问题,我也想溜,手被口袋护住了热量,脚却冻了个通凉,指头快没了知觉。我看到同龄人相继走开,心中也蒙生了退意,转身欲开口,却望到母亲专注的目光,突然不愿离去了。不过我也想,即使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那些迅速赶来、迅速离去的人又能留下几个呢?青年追逐新奇,摆弄花式,铅华以为贵,大道不至简。我们自然可以大肆宣扬,这是一种抛弃传统糟粕的新生思想,正确与否,教与春秋。谎言重复一千遍成为不了真理,只是使听信谎言的人多了罢了,将真理的声音掩盖;这足以完成商业的任务。
戚悲于庞大的锣鼓声,不然好歹可以听清唱词,于是我不得不频频开问,却似我身旁的小孩对着他父亲抛出十万个为什么。
“我怎么感觉——这个文化下乡的性质好似‘流放’呢,是不是只有最次的演员来。”
“戏子,那是下九流,没事了才看一看,谁拿着当正事——都是这么走过来的,也是真不容易,这么冷的天,还得咬着牙唱。”
“你是说——大师也是经常下乡来唱才算练出来的?”
“那当然——到底有没有人听,一下来,自会知道——既然吃这碗饭,必须要看观众的脸色。”
“那挺好……真是挺好——可惜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讲究一个流量”
“能有什么不一样的?没真功夫的人永远出不了头”
母亲,我也希望我错了,你们的时代似乎已经过去。现在的时代,我也不认识,唯一深刻的感觉是——现在与过去有深刻的不同。
母亲也看出我冻得不行,把我劝了回去,我又坚持了一会儿,但母亲说“你又听不懂,在这瞎掺和什么,我回去可以讲给你。”我如获大赦,欣然规返。母亲正午也回去了,观众剧角都散去吃午饭。下午母亲又去,而我不知不觉睡了一下午。等到了明天,冰已不似昨天寒,姨妈携着老娘回来,可惜我们无法饮茶言欢。按理还有几天的戏要唱,可惜姐姐将要返校,多少需要商量些家事,没了听戏的雅趣。冷气偷了电瓶的电,也杀着人的脸,回家之旅磕磕绊绊,相当折磨,中途在姨妈家停了一会儿。
家是母亲的操劳地,主要是父亲不怎么收拾。父亲说这几天家里空调真是暖和,不嫌事大地调侃母亲,闹腾了一会儿,都各自去忙玩。母亲的讲戏,大抵是没有了,我至今忘记了去明白,那出戏到底演的是什么?脸谱的有无?戏种的归属?听懂戏的观众衰老而沉默,听不懂的观众举起手机录给谁看?脑海中永远飘飞几片鸿羽,把记忆扰动,诉说着渐渐老去的悲哀。